第一百五十二章 春风入老城

  那片黑潮停在远处的原野上,即便是唐家特制的千里镜,也很难看清楚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来历。
  没有过多长时间,有百余骑离开了队伍,向着汶水城疾驰,竟是完全无视城上的那些神弩。看着这幕画面,纵使平日里演练过无数次,守城士兵与唐家侍卫还是紧张起来,毕竟他们从来没有真实的经验。
  城主在下属们的陪伴下匆匆赶至城头,衣衫都没有穿齐整,更不要说穿戴盔甲。
  看着远方那片如潮的骑兵,还有越来越近的百余骑,城主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眼看着那百余骑已经进入了神弩的攻击范围,他却不敢下令发起攻击,汗水如浆一般涌出。他望向那些唐家侍卫,惊慌喊道:“主家呢?主家怎么没有来人?”
  汶水城的城主由朝廷亲自任命,但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是这座城的主人。
  这座城的主人从无数年前开始,就只有一个姓氏,那就是唐家。
  从警讯响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就算反应再慢,唐家的人也应该到了才是。
  为何直到现在,城墙上只有那些侍卫,却看不到一位唐家的大人物?
  一位幕僚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百余骑,想到一种可能,低声说道:“主家没动静,说明必然无事。”
  城主听着这话,觉得好生有道理,擦掉脸上的冷汗,颤声问道:“那……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
  ……
  时间流转,百余骑兵来到汶水城前。
  没有战斗发生,因为城墙上的人们很快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来到汶水城的并不是魔族的远征军,而是两千名护教骑兵。
  他们的任务是护送三位圣堂大主教进入汶水城。
  三位圣堂大主教来到汶水城的原因更加简单——随侍教宗陛下。
  无论汶水城里的军民,对今天清晨这场突然其来的动静有多么的不愉快,他们也没有任何理把对方拦在城外。
  ——两千护教骑兵绝大多数都留在了原野上,没有任何敌意。
  刚刚关闭没有多长时间的沉重城门,缓缓开启。
  两座大辇在百名骑兵的护送下,在无数双情绪复杂的眼光注视下,走进了汶水城。
  桉琳大主教与城主隔着帷幕说了几句话,没有出辇的意思。
  街上的民众有的好奇看着辇里的身影,有的跪下不停地祝祷,很是虔诚。
  凌海之王与白石道人依然坐在一座辇里。
  “唐家的反应很快,不好攻啊。”
  凌海之王的视线穿过帷幕,落在稍远处城墙上那些明显不是朝廷军队的唐家侍卫身上,面无表情说道。
  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深意,白石道人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凌海之王看了他一眼,说道:“汶水城从来没有遇过战火,为何唐家如此警惕小心,甚至不惜严重超越规制设置神弩阵法,还养了这么多私兵?难道说……他们想反?”
  这句话的意思更加明确,白石道人敛了笑容,还是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
  ……
  两千护教骑兵护送着三位国教巨头来到了汶水城。
  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因为要保证教宗陛下的安全。
  谁都没有办法说什么。
  但是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里的关键之处,那就是离宫并没有事先通知汶水城。
  不问而取是为偷,不问而至是为袭。
  两千护教骑兵突然出现在汶水城外,如雷般的蹄声撕裂晨光。
  虽说没有出事,但整个汶水城在那天清晨,都感到了紧张与不安。
  千年之前,魔族大军南侵,把洛阳城围了很长时间,前锋离京都只有三百余里,却从来没有打到过汶水城。
  再往更久远些的历史里望去,群雄争霸的混乱年代,大陆处处烽烟,民众流离失所,千里焦土,却唯独汶水城没有受到过任何攻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天下的动荡。
  无数年来,这是汶水城第一次亲眼看到军队。
  国教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向唐家和朝廷示威?担心教宗的安全?又或者是想要恐吓汶水城里的某些人?
  身为钦差的中山王离开松山军府后,没有即刻回京,而是代表皇帝陛下巡示北方诸军府,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拥蓝关,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不是这些,而是国教中人居然没有去葱州?
  那日凌海之王等三位国教巨头,带着两千护教骑兵,以雷霆之势杀到松山军府,借着教宗遇刺一案,极其强硬地夺走了松山军府神将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来的太过突然。
  那两千余骑国教骑兵一直驻扎在浔阳城周边,去往松山军府的路途上多是荒原,能够瞒过朝廷的视线可以理解,问题是那三位国教巨头何时出的离宫,京都方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朝廷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三位国教巨头带着两千国教骑兵离开松山军府后,行踪一直在大周军方的掌控之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正在向葱州军府前进。
  这也是朝中很多人都预料到了的事情。
  国教摆出如此大的阵势,自然不可能只为了松山军府这一个位置。
  葱州军府偏西,条件艰苦,又极其重要,最关键的是,这里是薛醒川当年崛起的地方,即便他已经死去了三年时间,朝廷进行了多次肃清,依然不可能把他的影响力完全清除。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葱州军府都应该是国教的下一个目标。
  谁能想到,三位国教巨头和两千名护教骑兵,竟是连夜翻越了那片死气沉沉的石山戈壁,突然出现在了汶水城外!
  国教方面究竟想做什么?难道那位年轻的教宗陛下真的发了疯,准备屠汶水?
  中山王终于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神情越来越冷峻。
  他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的推论,因为他很确信,那位年轻的教宗陛下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而且两千骑兵就想屠汶水?这也太过低估教宗陛下的智商和唐家深不可测的实力了。
  便在这时,军府外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中山王微微皱眉,问道:“何事?”
  过了片刻,府外的声音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响亮,似乎整个拥蓝关都在欢庆什么事情。
  建熙神将走进军堂,声音微沉说道:“刚收到的消息,新一批的朱砂丹明天开始分发。”
  中山王的眼神越来越幽深,心想教宗陛下智商如何不知,但气度确实非凡。
  ……
  ……
  汶水乃是世间有数的古城,时值深冬时节,残雪黄叶相映,景物更显幽深。
  看着斑驳古旧的城墙,看着那些历经数百年风雨而不变的招幌,任谁都能感受到其间的厚重的历史。
  想着城里的那个世家,这份厚重历史意味上更会添上几抹沧桑而强大的感觉。
  即便是凌海之王,进城后情绪都不像往常那般暴躁,变得有些沉默寡言。
  他掀起窗帘,先看到了街畔那些或站或跪的民众,然后看到了一片水光。
  汶水城比京都偏北,穿城而过的这条名河在寒冬时节却依然不曾结冰,其间自有源源不尽之意。
  只有河畔那些染着霜的草,与两三朵明显已经冻毙的小黄花,证明天时难逆的道理。
  到了道殿外,车辇停下,凌海之王顺着林间那道石阶向里走去,白石道人与桉琳大主教随在他的身后。
  幽静石阶的尽头,便是后殿的神门。
  门里种着一株梨树,树下站着一位年轻人。
  凌海之王不喜欢这个年轻人。
  从来都不喜欢。
  哪怕后来知晓对方国教正统传人的身份,他还是无法理解自己无比尊重的教宗陛为何会指定此人为继承者。
  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谈不上懦弱,但还是缺少锋锐之气,死气沉沉,毫无趣味。
  没有趣味,便意味着无爱憎,没有强烈的爱憎,便不会懂得什么叫责任。
  直到此时此刻,他看到梨树下的身影,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不是死气沉沉。
  是平静无波。
  这个年轻人就像是一条小溪。
  溪水可能有些浅,但很清澈,可以看见水底的游鱼以及每个人自己。
  溪水看着很柔弱,却又最为坚韧,哪怕是最锋利的剑,也无法斩断。
  溪水看着很平静,事实上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澎湃力量,可以开山辟地,西流至海。
  就像汶水城,谁都知道他不应该来,或者说不便来,但他还是来了。
  凌海之王终于明白了教宗陛下的选择。
  他平静拜倒。
  白石道人与桉琳对视一眼,神情微异,然后也随之拜倒。
  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说道:“起来吧。”
  清风徐来,无数朵细小白花从树上落下,洒在他的身上,留在他的肩上,看着就像是新雪,无比干净。
  到处都是白色的小花,落满一地。
  现在是寒冷的深冬,却有如此美景,为何?
  可能是因为昨天他在道殿里炼丹,园内骤暖,生机渐勃。
  于是,忽如一夜春风来,满树梨花尽开。
  ……
  ……
  (第五卷战地黄花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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