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扭转乾坤

  尽管早已做好了准备，景瑟还是没料到楚王妃会这么直接的开口。
  她一时陷入无措。
  “阿瑟。”楚王妃又唤她，“你自小去了外面调养，与镜之见面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如今你归来，且年岁已不小，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虽说你们俩自小有婚约，可看这势头，你们互相都还不熟悉。感情是能慢慢培养的，镜之性子冷，换做平常，你兴许很难接近他，若能趁此机会嫁过来陪在他身边，待他恢复了，你二人的感情自然也就慢慢出来了。”
  微叹一声，楚王妃继续道：“方才在晋国公府大门外等你时，我仔细斟酌了好久才决定与你开口说这些话，原本该同你母亲商榷的，可她去得早，我亦无法，便想着你已经长大了，应是能听懂并理解我一番苦心的。”
  景瑟蹙眉，深深看一眼旁侧的梵沉，咬了咬唇，“王妃娘娘，我……”
  “阿瑟。”楚王妃打断她，“你二人的婚约有太后见证，如今圣上也知晓了，不只是圣上，怕是天下人都晓得了，你不必顾虑你父亲，现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你一个点头。若你实在为难，也不必急着答复我，回去后好好考虑，镜之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听到最后一句，景瑟紧绷的心弦才算是稍稍松动了些，她看向楚王妃，“王妃娘娘，我想问一句，梵世子晓得我与他有婚约吗？”
  先前楚王妃说话的时候，景瑟其实想到了自己还是夏慕时与梵沉同朝为官的光景，梵沉的冷凝性情，她早已摸了个透，但她从未在任何场合听梵沉提及过半丝关于这桩婚约的消息。
  这种情况，只能有两个原因。
  其一，梵沉知晓自己与右相府嫡女有婚约，且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意娶。
  其二，梵沉对这桩婚事一无所知，因此才会表现得那般淡定。
  根据景瑟的推测，梵沉绝对不是个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因此，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他并不知道自己与你有婚约。”楚王妃幽幽一叹，“当年定下婚约时，他早已去了灵渊门，再回来已是多年后，镜之性情大变，我数次想同他提及，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王妃娘娘是担心梵世子恢复记忆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桩婚约会翻脸，所以打算在他还没恢复时就让我嫁过去，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届时梵世子就算千百个不愿意也于事无补，是吗？”景瑟眉眼寸寸冷冽，她很不喜欢楚王妃这般做法。
  楚王妃一时语塞。
  景瑟冷笑，“王妃娘娘方才说给我时间考虑，的确是尊重我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可你却忽略了梵世子的感受。”
  楚王妃有些错愕。
  “让我现在嫁给他，不是不行，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嫁过去后忽然有一日梵世子恢复记忆了，晓得您这样骗婚，依着他的性情，真的能乖乖将就这碗‘熟饭’么？”景瑟道：“他或许不敢冲您发火，不敢与您讨价还价，但受罪的，遭殃的，一定是我。”
  楚王妃彻底愣住了，呆呆看着景瑟半晌不语。
  景瑟垂眸，“话已至此，我也不怕您对我有什么不良的看法了，您是长辈，我作为小辈，本不该用这种语气与您说话的，更何况您还是身份尊贵的楚王妃，可对于婚姻大事，我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想活得像个提线木偶时时被人操控，还望您能谅解。”
  景瑟的话，完全出乎楚王妃的意料，也是这一刻，她才突然发觉，眼前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当年身子骨羸弱的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言语间极具个性，绝不是能随意任人拿捏的主。
  楚王妃原就没想过要强迫景瑟什么，只是想早些了却楚老王爷想抱重孙子的心愿而已。如今听景瑟一番话，心底里更加中意于她。相比较万事中规中矩，连走路都像丈量过，言行举止像模子里刻出来的世家千金，她更喜欢景瑟这样胆大心细性情直率的孩子，没一句中听的话，却句句在理。
  难怪那日楚老王爷从右相府回去以后会对景瑟赞不绝口，说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镜之相配。
  念及此，楚王妃突然笑看着景瑟，“那么，依你之见，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景瑟想了想，开口道：“一年，给我和梵世子一年的时间，如若这一年我能喜欢上他，他也能心悦于我，那么我绝对不说一个不字，心甘情愿嫁入楚王府，可若是一年后我二人对彼此无甚好感，甚至越来越疏远，那么，还请王妃娘娘恕罪，这桩婚事约莫是不能再继续了。”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布局悔婚，也足够她想到办法安顿昊昊了。
  楚王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一年的时间，是否太长了？”
  景瑟瞥一眼梵沉，“梵世子现今的状况，要想恢复少不得要数月，算下来，一年其实并不长。”
  一提起梵沉，楚王妃就只有无尽的叹气，终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景瑟心底欢喜，面上露出笑容，“多谢王妃娘娘。”
  车夫按照楚王妃的吩咐将马车赶去了右相府西角门。
  景瑟起身，“王妃娘娘，您要不进去坐坐喝口茶罢。”
  楚王妃摇头，“镜之这情况，暂时不宜暴露，我得尽快将他带回府。”
  景瑟想想也是，微微屈膝，“那臣女这就告辞了。”
  楚王妃颔首。
  景瑟掀帘，正欲下马车，衣角却被梵沉一把揪住，“师父，你又要丢下镜镜了吗？”
  景瑟一愣，转过头来，笑着说：“镜镜乖，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可好？”
  梵沉憋屈，“过几日是几日？”
  景瑟咳两声，“我尽快。”
  梵沉蹙眉，抓得更紧，“我不管，我就要跟着师父走。”
  景瑟一脸无奈，扒拉开他的手，“你若是听话，我就能尽快来看你，你若是再撒娇，我不仅不带你走，以后也不会再来看你了。”
  瞧着景瑟突然正了脸色，梵沉有些怕，他缩缩脖子，极不情愿地道：“那你把这个带走。”
  他说着，递了一枝梅花给她，眼神怯怯，生怕她会真生气再不理他。
  “好。”景瑟接过梅花，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这才乖，你且先跟着你母妃回去，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来看你了。”
  梵沉突然搂住她的腰身，低声嘟囔，“师父说话要算数。”
  “一定。”景瑟抽着嘴角满额黑线，当着楚王妃的面与梵沉拉了钩。
  *
  终于送走了麻烦精，景瑟转身就进了右相府，一路来到暮云居。
  璎珞正往火盆里添炭，知画坐在旁边，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面色有些凝重。
  见到景瑟进门，璎珞迅速起身脱了景瑟身上沾了雪花的斗篷，这才领着她往火盆边坐了暖手脚。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景瑟发觉二人面色不对劲。
  知画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景瑟将目光移向璎珞。
  璎珞犹疑片刻，小声道：“是晴儿。”
  “晴儿怎么了？”景瑟眉心一拧，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
  璎珞叹口气，“先前奴婢与知画陪着表小姐去晋国公府，回来后才听洒扫的丫鬟说明夏不知何故与晴儿争吵起来，晴儿推了明夏一把，这冰天雪地的，路面湿滑，明夏一跤摔倒，还摔得不轻，手臂折了，这事儿惊动了大夫人，她托着病身亲自去见了老夫人，老夫人便让婆子前来传了晴儿过去，之后就一直跪在院子里，至今都还没起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奴婢不得而知，但看这情况，似乎挺严重的。”
  璎珞无奈叹气，“晴儿多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偏偏惹上了玲珑院那位呢？”
  景瑟心中一跳，“如此冷的天，外面还下着雪，老夫人便让晴儿这么一直跪着？”
  璎珞点点头，满面焦急，“表小姐，您快想想办法罢，晴儿虽说面容丑陋了些，但奴婢看得出来，她对您是绝对忠心的，否则，也不会把祖传的灵虚香贡献出来让您拿去送给晋国公夫人了。如此天气，莫说跪在冰天雪地里，就算只是在外面廊上随便站一会儿，整个身子都是冻僵的，若再这么跪下去，奴婢担心晴儿熬不过去。”
  “苏傲玉！”景瑟捏了捏拳，这个贱妇，嫌上次没当够落水狗么？
  “表小姐，这个给您。”知画递了手炉过来，咬着唇，眉目忧愁，“晴儿的确无辜，可您万不能与老夫人正面起冲突，右相府比不得晋国公府，在晋国公府，您是国公夫人的宝贝外孙女儿，可在右相府，未必有人把您当宝，早早撕破脸，终归对我们形势不利。”
  “我明白。”景瑟接过手炉，深吸一口气，嘱咐：“你二人就在房里候着，哪儿也不准去，等我消息。”
  二人齐齐点头。
  璎珞重新找来簇新斗篷给景瑟披上才目送着她出了暮云居。
  风雪愈发大，已由开初的细盐新雪转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景瑟拢紧斗篷，加快脚步。
  到达千禧堂时，老远就见风雪中跪着一抹单薄身影。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浑身上下都被雪瓣覆盖，仿若一具雕塑。
  景瑟心头怒火直冒，纵然她对晴儿只有利用之心，但她也决不允许外人动她的人，尤其是苏傲玉这种不知死活的贱妇。
  撑着伞行至院中，景瑟站在晴儿旁侧，低声问：“今日之事，你是否无辜？”
  晴儿全身冻僵，早已麻木，此刻听得景瑟声音，眼珠子勉强转动两下，声音弱不可闻，“大小姐若相信奴婢，奴婢便是无辜的，大小姐若不相信奴婢，奴婢便有罪。”
  “好！”景瑟断然，“就凭你这句话，我会救你。”
  晴儿艰难垂眸，眼底满满都是对苏傲玉的恨意。
  景瑟不再停留，朝着景老夫人的上房走去。
  候在外面的妈妈见到景瑟前来，笑着打招呼，“大小姐去晋国公府观礼，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景瑟淡淡应声，问：“老夫人可在房里？”
  “在的。”那妈妈笑意愈加深，“老夫人原本吩咐了老奴，倘若大小姐一回府就去暮云居传话，老奴去了几趟，璎珞她们都说您还没回来，没曾想您竟自个儿过来了。”
  景瑟淡淡瞥她，收了伞以后打着帘子进房。
  绕过屏风，得见老夫人正襟危坐，她穿一件青色团花纹锦袄，头上戴了昭君套，眉目微冷。
  景宛白正殷勤地给景老夫人捏肩捶背，三老爷景宇威坐在下首，三夫人率着各房姨娘站在一旁，众人面色各异，或多或少都抱了看戏的心态，见到景瑟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景瑟也不惧，缓步上前，盈盈一福，“阿瑟见过老夫人、三叔、三婶。”
  景老夫人淡淡“嗯”一声，“你今日去晋国公府观礼，可还顺当？”
  景瑟微笑，“托老夫人洪福，一切都顺当。”
  景宛白笑看过来，“大姐，苏三小姐收到你如此贵重的及笄礼，想必很开心罢？”
  景瑟抬眸，回望过去，凝视景宛白一眼。
  景宛白被她这个目光慑得心头一跳，险些怯了场。
  景瑟收回目光，从容一笑，“我对比了一下，若妤表妹当时的神情，并没有三妹妹你此时来得愉悦，莫非三妹妹摊上什么好事儿了，怎的今日心情这般好？”
  “妹妹年岁小，烦忧的事不多，自然每日都能心情愉悦。倒是姐姐你，三天两头摊上事儿愁眉苦脸的，你可得当心还没出嫁就变老了。”景宛白挑眉，语气满是讥讽与得意。凡是对景瑟不利的事，都能让她无比愉悦。
  景老夫人蹙了下眉，声音微沉，对着谢嬷嬷吩咐，“去看看大老爷因何还没过来。”
  谢嬷嬷立即挑了帘子往外而去。
  景瑟心中茫然，同时也确定了一点：今日的事儿只怕并没有璎珞所说的那样简单，若仅仅是明夏与晴儿起了争执，苏傲玉会借题发挥在老夫人面前编排自己的不是倒是很有可能，但老夫人脸色不可能这般难看，更不可能惊动这么多人。
  景老夫人没赐坐，景瑟也不能随意落座，只好在堂中站着。
  景宛白又继续为景老夫人捏肩，时不时柔声问力道是否合适。
  景老夫人好几次将目光投放至景瑟身上，见她眉目间一派淡然，不慌不忙，纵然只是安静立在那里不发一言，也能让人感觉到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清雅高洁气质。
  较之苏乐瑶的灵动活泼，景瑟更多了几分沉稳雅静。
  景老夫人略微讶异，暗自忖度莫非这孩子那些年在忘忧谷除了调理之外，还受了谷主的良好教养？否则她小小年纪，身上怎会有那般让人瞩目的气质？
  景宛白觑见老夫人盯着景瑟看，她亦顺着望过去，只见景瑟的侧脸清美，烛台上幽幽火光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光，远远观之，竟有种说不出的美妙之感。
  心底突然涌上几分嫉妒，景宛白咬咬牙，眸中狠辣之光一闪而逝。
  不多时，外面传来轻微脚步声，紧接着，谢嬷嬷挑开帘子，景宇桓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瞧见景瑟站在堂中，景宇桓脸色不大好，直接走到一旁坐下，开口就怒：“景瑟，你好大的胆子！”
  今日之事，全盘都在景瑟预料之外，即便是到了现在，她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依旧面色平静，甚至露出浅浅笑容来，“且不知父亲因何动怒？”
  “你还跟我装傻！”景宇桓当即盛怒，厉喝：“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乃皇后娘娘赏赐给你母亲的御赐物，你竟敢偷偷拿去贩卖了，倘若这事儿让圣上知晓，便是杀头大罪，你还不跪下认错！”
  景老夫人面露失望，她也希望这件事不是景瑟做的，可无奈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任何人辩驳。
  景瑟越听越茫然，索性抬起头直接对上景宇桓的目光，“父亲是长辈，您要随意给我定罪，身为女儿的我无以辩驳，但我能否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总不能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头上，我还一无所知罢？”
  景宛白突然冷笑，“大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在父亲面前耍什么嘴皮子？”
  顿了一顿，景宛白笑意更深，“薄大都督与楚老王爷今日可不会现身保你，再说了，此事板上钉钉，就算他们二人在场，也断然不会偏袒与你，你还是赶紧的从实招了罢，免得你堂堂千金大小姐还得进监牢，这要是传了出去，旁人岂不是得笑话我右相府管教无方？”
  景宛白才说完，景宇桓原就阴沉的脸色彻底黑了，看向景瑟的眼风像淬了毒，每一眼都恨不能将景瑟活活剜个窟窿。
  “让红妆斋的掌柜进来！”景宇桓突然对着外面唤了一声。
  片刻之后，一个身体发福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着景宇桓和景老夫人颤颤巍巍行了个礼。
  景宇桓看着那男子，“将那日的情形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我立刻送你见官！”
  中年男子连连应声，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方形小锦盒缓缓打开，锦盒里头摆放着一只蓝宝石南洋珍珠耳环，还是崭新的模样。
  这样的耳环，景瑟认得，她曾见苏傲玉佩戴过。
  可问题是，这只耳环为何会在首饰铺子的掌柜手里？又为何只有一只？这些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一连串疑问让景瑟陷入深思。
  这时，红妆斋的掌柜发话了，“回禀右相，回禀老夫人，数日前，有个满脸烧伤疤痕作丫鬟打扮的人拿着这只耳环来红妆斋，说手上没有现银，想用这只耳环换我铺子里的一件首饰。小民当时仔细看了看，这只耳环是上品，质地不凡，可惜只有一只，所以只能开价二百两银子，随后小民亲自挑选了一只价值二百两银子的玉簪给那丫鬟带走了。”
  景宛白适时惊呼，“呀，数日前我还听大姐说她给若妤表妹备了一份及笄礼物，不多不少恰值二百两银子，莫非就是掌柜所说的那支玉簪？”
  “这……”掌柜的犹疑看了景瑟一眼，然后摇头，“小民并不认识这位小姐，所以无法确定。”
  景宛白面含笑容，“大姐极少出门，你不认识她也正常，那你可识得外面跪着的丑面丫鬟？”
  掌柜转过身朝外面一看，瞧清楚晴儿的面容后顿时点头如捣蒜，“就是她！那日就是这个丫鬟拿着单只耳环去红妆斋找小民，小民的确是因为一时贪图利益收了耳环，可却从来不知那是御赐之物，还望右相大人明鉴啊！”
  掌柜说完，噗通跪在地上直叩头。
  景宛白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来，“大姐，你明知母亲因你被父亲罚跪祠堂加重病情，这段时日府中上上下下是我掌家，你若有何难处，只管来找我就是了，为何要指使下人做出这种事来？”
  “那日母亲分明是去你院子里寻这只耳环，岂料你不仅让暮云居的丫鬟将耳环给藏了起来，还让人将母亲推下水，这也就罢了，竟还敢偷偷拿了母亲的耳环去换若妤表姐的及笄礼？若非今儿个明夏去红妆斋时亲眼见到了，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这种事若是传了出去，你可知会成为多少人的笑柄？知情人自然晓得是你自个儿手脚不干净，不知情的外人只怕会认为是母亲私自克扣了你的份例，继而嘲笑父亲驭妻无方，你让父亲今后在朝中如何为人处世？再者，你可知那是御赐物，私自贩卖宫廷御物是要获杀头大罪的，大姐你不怕死，可别连累了右相府。”
  景宛白很会拿捏景宇桓的底线，因此，这番话成功刺激到了景宇桓，他眼眸里已经起了愤怒风暴，显然对景瑟这个毁他名声的大女儿失望透顶。
  景瑟笑笑，景宛白说的这些只怕是苏傲玉亲自教的，否则依着景宛白那点脑子，她还做不到能亲手布下这么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局。
  视线一转，景瑟看向掌柜，那掌柜接收到景瑟的目光，顿时心头一凛，眼神有些发虚，急急低下头去。
  景瑟上前，轻轻莞尔：“数日前，母亲丢了耳环，寻到暮云居来，耳环被我藏了，并且指使晴儿将母亲推下水顺便污蔑她做贼心虚。时值若妤表妹及笄，我囊中羞涩，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因此偷偷让晴儿拿了母亲的御赐耳环去红妆斋与掌柜做交易换得一支价值二百两银子的玉簪，原本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很碰巧地被明夏撞破了，她在红妆斋看到了母亲的那只耳环，因此从掌柜嘴里套出真相，回府后明夏去找晴儿，与晴儿发生了争执，再后来晴儿气不过，狠狠推了明夏一把致使她受伤。”
  顿了一下，景瑟看向景宇桓，面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纯真，像极了苏乐瑶年轻时的模样。
  “父亲，今日的事是这样的吗？”她问。
  景宇桓晃了一下眼，心神亦微微波动几分，旋即想到景瑟自回府后就三天两头惹事，脸色又恢复到先前的阴沉如水。
  瞧见景宇桓的神情，景瑟便知他已经尽数信了景宛白的说辞。
  苏傲玉果然下得一盘好棋，景瑟冷笑。既将那毒妇先前鬼鬼祟祟闯暮云居的名声洗得干干净净，又将她景瑟陷入“私自贩卖御赐物”的杀头罪名里。还指点了景宛白从旁挑唆，让景宇桓彻底厌恶她。
  一箭三雕，实在妙。
  若她真是原主，想必今日难逃此劫了罢？
  “大姐，你能亲口承认了更好，想必京兆尹会酌情从宽处理的。”景宛白声音柔婉。
  “你报官了？”景瑟直勾勾看过去。
  景宛白一副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姿态，“大姐，你别怪我狠心，这也是为了咱们右相府的名声考虑。算下来，千错万错都怪我这个掌家人没能察觉到你手头紧，先匀些银子给你用着，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偏袒你，否则圣上会龙颜大怒的。你且放心，京兆尹那边我已经托人打点过了，不会对你用重刑，亦不会真要了你性命，顶多进去关几日就放出来。妹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还望大姐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看着景宛白，景宇桓忽觉心头宽慰，自己这个女儿，果然不愧是将来要成为国母的人，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处事公道，即便是景瑟这个当大姐的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她依旧站在景瑟的角度上去考虑，事事安排妥当，这样的人才能担大任。
  再看向景瑟，景宇桓不由自主便将姊妹二人做了比较，心底对景瑟的厌恶更甚。
  景瑟仔细观察着众人神情，心底一阵阵泛冷。
  景宛白一席话，看似处处为景瑟考虑了，可实际上转过头想一想，一个尚未出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因为偷盗之名进了监牢，不管里头的人会不会对她用刑，但有一点是非常能确定的：景瑟一旦进过牢狱，就算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再给放出来，那也将会是她一生都磨灭不去的污点，届时必定受尽天下人指摘，更会给楚王府蒙羞。
  念及此，景瑟才突然反应过来苏傲玉这一局的第四个意图：毁坏楚王府名声。
  如此一来，楚王府自然不会再娶这么个名声败坏的女子为世子妃，太后那边更会介于此事不再过问。
  那么，楚王府一定会主动提出悔婚。
  景瑟恍然大悟，原来苏傲玉的最终目的是让楚王府主动退婚，致使她无法嫁过去逃出苏傲玉的掌控。
  只要楚王府退了婚，她一个人在右相府就无依无靠，届时如何过活，将来的婚姻大事如何，还不是全盘拿捏在苏傲玉手里。
  抬起头，景瑟已经面无表情，目色平静，缓缓开口，“父亲，你信不信我没做过这件事？”
  景宇桓回望过去，见到景瑟一双平静的眼眸中似乎残存着些许对于亲情的渴求，那一瞬，他想到了苏乐瑶。
  纵然苏乐瑶只是他利用来对付三老爷景宇威夺取右相世袭资格的女子，却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她有着军宦世家的铁血刚烈，也有后宅女子的柔情温婉，且善解人意得不像话。
  景宇桓更记得，当年在江南灾患区，苏乐瑶临终前曾言这辈子嫁给他，她从未后悔过，她死则死矣，只求他能照顾好这个女儿。
  苏乐瑶闭眼的那一刻，景宇桓是落了泪的，也答应了她会照顾好女儿。
  可是……
  回想起这些年的点滴，景宇桓竟忆不起自己与这个大女儿的关系究竟是何时僵成这个样子的。
  是从六年前她回府时怀了身孕险些坏了右相府名声还是从十多年前她辞别亲人被送去了忘忧谷调养开始？
  现在回想，除了苏乐瑶在世的那几年，自己与这个大女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尤其是现在，他一见她就觉得她不争气，总是给他惹是生非，且不懂得让步，每次都喜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究竟是自己心胸太过狭隘还是这个女儿已经在外养成了顽劣性子，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景宇桓不断在心里问自己，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本没错，错的是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自从未婚先孕之后，她愈发放肆了！
  收回思绪，景宇桓皱了皱眉，怒回：“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不知悔改不肯认错也便罢了，怎么，还想把你亲生父亲给拖下水？”
  景瑟扬唇，弧度愈冷，“在父亲心里，真的把我当成亲生女儿吗？”
  景宇桓顿时一噎，气得脸色铁青，“混账！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与我说话！我若是没把你当女儿，当年就该弃了你，否则，你以为时至今日，你还能再踏进右相府的大门吗？”
  “倘若我不是准楚王世子妃呢？”景瑟再问，“假使我与梵世子并没有这层婚姻关系，您可还会让我踏进右相府大门？”
  景宇桓皱紧眉头，暴怒使得脸上肌肉直抖动。
  景宛白趁机道：“大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怎么能这样数落父亲，若他没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就不可能提前让人打点京兆府的人让他们多多关照你了。”
  景瑟微笑，“所以，待会儿京兆尹带着人前来将我拿去关押，我还得感谢父亲，感谢三妹妹的大恩大德是吗？”
  “你！”景宇桓气得快要吐血，就连景宛白也被堵得哑口无言。
  景老夫人适时地咳了两声，老成在在地道：“阿瑟不得无礼，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你妹妹，不管是作为女儿还是作为姐姐，你都不能这样同他们说话。”
  景瑟抬目，望向景老夫人，“这么说，就连老夫人都不相信我，是吗？”
  景老夫人轻叹，满面无奈，“阿瑟，不是我不相信你，今日之事，人证物证俱全，实在由不得人不信。再者，那日苏氏在你暮云居落水之事本就蹊跷……”
  没等景老夫人说完，景瑟转身，扫了一眼各房的人，清声问：“今日堂上的人，有谁相信我并没有做过私自贩卖御赐之物的事儿吗？”
  静。
  整个暖陷入沉寂，只闻众人呼吸声。
  景澜鄙夷地扫一眼众人，轻哼一声，踏出一步，嘴巴才张开，就被周姨娘一把拽去后面捂住嘴不让他发言。
  景瑟冷眼看着这一幕，淡淡收回视线，“这么说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指使晴儿贩卖母亲的御赐耳环换取若妤表妹的及笄礼是？”
  看着景瑟此时无助的样子，景老夫人心底划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红妆斋掌柜小心翼翼觑一眼景瑟，见她周身气息愈发冷，他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又迅速垂下脑袋去，继续安静跪着不语。
  默然片刻，景瑟道：“既然晴儿是此次事件的参与者，能否让她进屋回话？”
  景宛白看一眼景宇桓，见景宇桓点头，这才摆手让候在门边的婆子们去将晴儿扶进来。
  晴儿冒着大雪跪了几个时辰，早已浑身冻僵，全然无力，任由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拽着进来。
  婆子才松手，晴儿就禁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景瑟忙弯腰将她扶起来，触碰到晴儿冰凉的手腕时，景瑟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冒着大雪跪了这么久，晴儿今后怕是早已伤了身子，今后再想要恢复如初应是不能了。
  晴儿瞧见了景瑟眼中的担忧，她勉强站稳，扯着冻僵的嘴角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晴儿，你在风雪中跪了几个时辰了？”景瑟问。
  晴儿一愣，全然没想到景瑟第一句会这么问，但随即她就满心感动，热泪盈眶，险些没控制住当场落下来。
  从前她跟在大夫人身边时，府中下人见了她都会礼让三分，客客气气，自庄子上回来，她成了晴儿，只因面貌丑陋便受尽非议，下人们时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嘲笑谩骂她。
  今日这种情况，若是换成容貌清秀的小丫鬟，景老夫人就算要罚，也绝对不可能让她跪在风雪中。
  只因她面貌丑陋，所以即便是在那样寒冷的地方跪上几个时辰也无人问津。
  晴儿原以为自己今日将会冻死在外面，没想到绝望之际竟看到了一丝温暖。
  而给她温暖的这个人，还是从前她瞎了眼助纣为虐处心积虑要去害的人。
  想到这里，晴儿喉咙梗得生痛，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感动地看着景瑟，然后用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两个时辰，是吗？”景瑟确认。
  晴儿点头。
  “那么，老夫人给晴儿定的罪名是什么？”景瑟转过身，眼瞳里已看不到半分亲情留恋，只有无尽冷漠与疏远。
  景老夫人心头一蛰，终还是开口，“不管是不是受了你指使，晴儿亲自拿着御赐耳环去了红妆斋就已是大罪，该罚！”
  “所以罚她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是吗？”景瑟眸中寒光逼人，看得景老夫人心中发毛。
  景宛白蹙眉，“大姐，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老夫人还没有权利处置一个小小的丫鬟了是吗？”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事实罢了，如今晴儿跪也跪了，就算我说不能这样罚她，还有用吗？”
  瑟将自己的暖手炉递给晴儿拿着，轻声嘱咐，“你且先暖暖身子，余下的事，我自有办法处理。”
  晴儿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心中却焦急万分，都到了这般地步了，大小姐究竟还能有何办法扭转局面？
  景瑟站直身子，再次扫一眼众人，“我最后问一遍，可有人相信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回答她。
  先前意图站出来说话的景澜被周姨娘看得死死的，不让他上前半步，他亦无法，只能看着景瑟干着急。
  一片沉寂间，外面传来了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行走间铠甲的摩擦声。
  是京兆府的人到了。
  立刻有婆子进来禀报，“老夫人，府尹大人亲自带着人来了，如今就在千禧堂外面。”
  景宇桓抬手，“让府尹大人进来。”
  那婆子迅速出去回话。
  不多时，一个身着正三品绯色孔雀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走进来，同景宇桓和景老夫人寒暄客套一番后直入正题，“请问，私自贩卖御赐物品的，是哪位？”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景瑟和晴儿身上。
  京兆尹见状，也看向景瑟，旋即眯了眯眼，“这位姑娘看着颇觉眼生，不知是府上什么人？”
  一直被周姨娘束缚住不准说话的景南晴终于寻到机会，咯咯笑道：“这位就是长房嫡出大小姐，楚王世子的未婚妻呢，府尹大人，您不会连她都不认识罢？”
  京兆尹沉思片刻。
  景宛白赶紧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府尹大人，您可不能徇私，本小姐将来是要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若是让太子殿下晓得右相府竟敢包庇贩卖御赐物的犯人，届时您也得受牵连。”
  闻言，京兆尹面上的犹疑快速消散，对外招手，“来人，将这二人押回京兆府候审！”
  立刻有手持长枪的甲士冲进来，银枪齐齐往景瑟与晴儿的脖子上一架。
  “带走！”京兆尹再度发号施令。
  “慢着！”景瑟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京兆尹，朗声道：“府尹大人，臣女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