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温暖(3)

  景横波慢慢抬起眼,看着眼前婆子,苍老的笑容里,自有人生积淀的智慧之光。
  她慢慢摸了摸脸,是了,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憔悴、狼狈、零落、痛苦,跌入人生深渊。
  所以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倾心相扶,伸出的每一双手,都让她从未如此看清楚人性和人生的真义。
  “您睡会儿,估计过会儿才有人查过来……”婆子话音未落,外头拍门声便响起,有人粗声大嗓子的要求进屋搜查,景横波听着声音,只觉得似乎并不像军队。
  婆子脸色一变,急急开了侧门招手,一边去前院开门了,这敏捷的婆子这回走路慢慢吞吞,一边走一边咳嗽,踢踢踏踏地道:“来了……来了啊……”
  几个人从侧门进来,迅速将景横波又抬走了。
  她被迅速抬进了隔壁三婶子的院子,一院子的人都在紧张听着隔壁的动静。果然那拨人在婆子那里没寻着什么,出了门又往三婶子这里来,一群人又紧紧张张把景横波运往隔壁婆子处。
  虽然心绪败坏,景横波也忍不住想笑,人民群众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这情势似乎就像以前语文课本里百姓掩护地下党或新四军,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扮演伤兵的一天。
  担架忽然一侧,被褥挂在门边,一群人着急行进,嗤啦一声挂下了一道布条,景横波刚想提醒,那边搜索的人已经进门。
  一群人又贴着这边门缝紧张地听隔壁动静,果然搜索的人一无所获,准备离开,众人正要舒口气,忽然有人站住,道:“那边是什么?”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向侧门走近。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边三婶子脸色惨白——布条挂在门缝上,招摇显眼,藏在藤萝架后的门被发现了。
  那发现布条的人伸手去推门,推不开,立即道:“拿柄斧子来!”
  三婶子忽然挣脱按住她的人,大步奔向门口,对着街口大喊:“快逃!您快逃啊!”
  “追!”那搜索的人立即把手从门上缩回来,带人追了上去,只听见咚咚脚步声,大声呵斥声,人体扑倒的声音,还有三婶子“啊”一声短促的惨叫。
  隔壁婆子小院,所有人都凝固住了。
  变故不过一霎,惊心动魄。
  景横波半支起身子,脸色惨白,手指微微颤动。
  看看周围人脸色,她忽然掀开被子,就要下担架。
  既然发现了侧门,婆子家还会被搜查,她不能再连累这些好人。
  一双手按住了她,她顺着那雪白的手视线上抬,看见是先前那个和她说情况的少女。
  “去我家。”她轻声道,“我家有个地窖,特别难找,绝对安全。”
  “不行,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景横波下了担架要走。
  刚站定,身子一晃,她苦笑一声,发现自己暂时移动不了。先前出耶律府接连几个瞬移,耗尽了她的力气。
  少女搀住了她的手臂,对身后人们打个手势,半推半拖地将她拖出了婆子家的后门。
  她的家也不远,更破旧狭窄,却真的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地窖,就在灶屋下的柴禾堆下,铁皮和地面几乎一色,站在面前都不一定看得出。
  不容景横波拒绝,那少女便将景横波推了下去,又让自己十来岁的弟弟也跟着下去照顾景横波。
  “无论如何不许出来!”她厉声嘱咐那少年,“死也不许!更不许陛下出来!”
  “不许出来!”那少年目光发直,看上去似乎有点迟钝。
  景横波睡在一地白菜土豆上,嗅着地窖里浑浊的气息,心里有种空茫的安静。
  明明无所归依,却似寻着安宁。
  上头很快又有了动静,搜索的人可能不止一路。
  这回搜索时间很长,但是感觉还是一无所获,景横波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灶屋来去,将要撤出。
  她轻轻舒口气。
  忽然有脚步声一停。上头安静了一阵子,景横波直觉不好,爬起身来,那少年立即上来拉住她胳膊,黑暗里眼眸闪闪发光。
  景横波正要拍拍他手臂安慰,忽然听见上头“砰”一声闷响。
  听起来像是人体被推撞在地面的声音。
  随即又是一声细弱的哭叫,似乎是那个少女声音,但转瞬就没了,也不知道是忍住了,还是被捂住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出事了!
  不是发现了地窖,那少女也不会主动搏斗,这是……
  一瞬间很多猜想一闪而过,她直觉此刻发生的是最糟糕也最容易发生的那一种,她记得这姑娘相貌颇清秀,而且家里也没人,似乎就她和弟弟相依为命。
  如狼似虎的官差士兵,稍微起一个坏心,她便万劫不复!
  她微微一动,动不了,那少年还拉着她手臂,力气竟然很大。她回头看那少年,黑暗里眸光发直,动作却执拗。
  这是个半痴傻的孩子,却很听他姐姐的话,姐姐说不出来,那就不出来。
  景横波挣扎,那少年却忽然一个猛扑,将她扑倒在地,在她耳边道:“不出去!”
  景横波撞在一堆土豆上,后背硌得剧痛,一时无力推开。
  耳中听见上头挣扎声响,似重拳击在心上。
  她一动不动,半晌,有泪珠从眼角,缓缓流下。
  这是她在事变之后,第一次流泪。
  翠姐死的时候她没流泪。
  宫胤让她服毒的时候她没流泪。
  毒发的时候她没流泪。
  一刀捅进宫胤胸膛的时候她没流泪。
  一路逃亡,受尽苦痛,她的泪水始终干涸,似被那层地狱黑色毒火烧尽。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流泪,便纵再笑,内心深处永冻冰层,然而这一刻,地窖里,尘土下,那些不相识的人一再的牺牲,终让她知人间滋味无数遍,未必只给自己最苦一种。
  原本哀莫大于心死,只余一片火烧雪落之后的空茫,此刻她的手指慢慢蜷紧,听见内心深处冰层涌动撞击,而雪在烧。
  我必不将颓废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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