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他还有心愿未了:“书仙方才分明已经答应我要完成我的心愿,我只想成为奉乐公主妆台上的铜镜,再无其他所求,对我而言,余生唯对此一事在意,若不能够,生也是死。”
  言梳足下微微一顿。
  余生唯对此一事在意,若不能够,生也是死。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戳疼了言梳的心尖,她抬手捂着心口,弄不懂这些还潜藏在内心深处,脑海忘记可感知还记得的情绪。
  她道:“不是赶你走,此处有乱,明日卯时,信天山崖见,你走吧。”
  镜灵似乎还有话要说,言梳已不愿再听,只对着镜灵一挥衣袖。
  清风拖起镜灵的身体,浓雾四起,不等他反应便已经将他送出了山海之境,灵魂打回了倒在荆棘丛中的身体上,他抬头看向四周,这分明是信天山中,前方顺着叶缝照下的光消失了,白雪纷纷,就好似他从未入过仙境。
  言梳赶走了镜灵,将黑白童子护在身后,回眸看向昆仑那边的变化。
  气劲荡开的云层还在空中飘浮着,此处仙气四溢,时时刮来的风吹乱人的发丝,而那些风中隐含的忍冬香味也叫言梳似曾相识。
  小榭曾像一处结界内的牢笼,困住了她。
  若不是昆仑那边出了事,她还不知自己已经能离开这处。
  没有内丹,言梳早就算不得是神仙,死守山海亦没有任何意义,她看向满地狼藉的书本,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多年她所经营的故事。
  不是神仙,她不能与天地同生,自然需要长久的生命,可再长的生命余生若只能在一方小榭中度过,那也只能算是平平,如今可以离开,她何不如梁妄一般,投身于广阔天地。
  或许她当初挖出内丹,也是正有此意呢?
  两名童子各拽着言梳的一边袖子,她朝二人看去一眼,黑白童子心领神会,待言梳伸出手时于她掌心化成了两枚黑白棋子,棋子串于红线之上,绕在她的手腕上。
  言梳瞥了一眼通天书架,纵然心中不舍,但也觉得自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于是转身离开,丢下一本本旁人美满的故事。
  她走时没有回头,也没看见就在她决定彻底离开小榭,一步踏出桃花林后,那座小榭瞬时化为轻烟,瀑布、水潭、芭蕉叶、凌霄花,一切化为乌有,荡然无存,就像从未出现过。
  事实即是幻境,不过是当年执念所化的结界。
  由她的放不下将自己困住,也由她的忘前尘给自己自由。
  巳时,天还未亮。
  信天山山崖旁的风却吹得人头疼。
  若不是为了镜灵上千年的寿命,言梳真不愿站在此处久等。
  信天山上并无多少花种,山崖边上更是光秃秃的,除了林间树木几乎冒了出来,便只剩下山崖边野草缝隙里那几朵在风中逐渐摧残得不成形状的野花。
  野花只有黄白两种颜色,也不怎漂亮。
  言梳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于山崖边站直,目光沉沉地盯着东方。那面无山,倒是有层层叠叠的小丘,远方还有房屋。
  言梳看着那些偶尔于山林中露出一角的房屋,心中百感交集,大雪落了一夜,将天地都笼罩成一片白色,而她在小榭中藏身许久,已经不再见过这些景象了。
  印象中,她曾是见过的。
  炊烟袅袅,人间气貌。
  现下雪虽小了,但每一瓣雪花依旧很厚,言梳伸手接过一片,那雪花的形状还来不及细瞧就已经在她的掌心化开了,她看着凝于掌心的一滴雪水,记忆里似乎有一只手,可以接过雪花而不融。
  晨风带过白雪,让风有了形状,言梳尾指勾过发丝别于耳后,转身看去,便见一人站定于她的身后。
  那人鸦青色长袍挂身,黑发被玉冠束起,两根暗紫色的发带随风摆动,新奇的是,雪花触及他的衣袍不曾融入其中,化成一粒水渍,反倒是轻飘飘地略过,未曾停留。
  言梳见之,道:“你来了。”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对。
  镜灵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桃花眼中映着她的面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也不见笑意,倒是愣怔了般,定定地望向她。
  风中雪里含了浅浅的忍冬香,与她曾经小榭里的味道相似又有些不同。
  言梳见来者仙风道骨,眉心似有一道金线示意着对方的身份,她才恍然,他不是镜灵。
  那人开口,声音也不是镜灵般无一丝杂质的纯澈,反倒是低低沙哑的唤她一声:“小书仙。”
  言梳于自己凌乱的思绪中回神,似是没听见他这声轻唤,身体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已退至悬崖峭壁边。
  她本能地想行礼作揖,但又想自己过去怕也是神仙,便不愿对此人行礼,只是还算礼貌地问了句:“仙人如何称呼?”
  对方显然未料得如此,目光一瞬滞住,意外,大于欣喜。
  言梳微微皱眉,她四下看去,周围的风停了,雪也停了,悬浮于半空中的一片片雪凌花,冰冻了一切。
  第75章 玩笑  这怎么能是玩笑呢……
  言梳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在周围下了结界。
  能叫眼所能及之处都静止,可见对方的道行很深,应当是山海处颇为有名的仙君了, 只是此人突然将他们二人同时困在结界中, 使得言梳被动, 她心里不是很舒服。
  对方朝她走来,眸中涌出了些许伤感来,他低声道:“你在生我的气?”
  不等言梳回应,他又似自言自语:“你该生我气的。”
  言梳没听他说话, 暗自用灵力试一试能不能突破对方的结界, 无奈她的法力显然与对方不是一个境界, 不能撼动一分。
  “言梳……”宋阙察觉到了对方正在抵抗他设下的结界,他本意也没有要困住言梳的意思,他只是想有个安静无风的环境, 能让他们好好谈谈。
  有句话叫命由天定,宋阙虽是神仙, 可却不怎信命, 故而苍穹才给了他那样的劫数, 让他入凡尘改命,谁知到头来出了意外,倒是改了他与言梳本应可见的命局。
  宋阙心里有许多话要对言梳说,只是他不擅解释,到了嘴边的话怕说出来显得虚伪矫情。
  “我原以为得找你许久,没想到一下山就见到你了。”能见到言梳, 宋阙当真很开心,他在山海两千余年没等来言梳,宋阙做过许多猜想, 若非谭青凤告诉他,他曾遇见过言梳,对方很快便能走入山海,宋阙想自己应当不会等这么久才来寻她。
  他心中不解:“你若本就在山海之下,为何……”
  为何不来找他?
  眼见对方越走越近,言梳没来由得察觉一阵压迫感,她想着恐怕这就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于修行上无声的碾压。
  宋阙话不多,但比从始至终只问了一句他是谁的言梳要多了不少,言梳从他的话语中猜测出,他们以前应当是认识的。
  后来她一想,那必然是认识了,因为言梳看着镜灵的眼,能照出这个人。
  只是心底潜藏的某种不知名的抵抗情绪,与现下如此被动的状况,叫言梳不是很想认得他。
  宋阙也察觉出了言梳的不对劲,她似乎没有他见到她那样开心。
  宋阙想,她必然还在生气,这种事任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会淡淡略去,更何况他们分别了两千余年,宋阙又被心锁困住,其中误会他不说,言梳不知。
  “言梳……小梳……”
  宋阙望着她,看她离悬崖那么近,心口不忍又刺痛,他伸手想要将言梳牵过来,山崖上的风很冷,即便现下风停雪止,可宋阙还是能察觉出她身上的寒气,他想把人抱在怀里,替她暖一暖。
  指尖尚未碰到言梳,便被她侧身躲了过去。
  宋阙的手指悬于半空,愣愣地看向那一缕扫过的袖摆,没能抓住。
  “仙人以前与我很熟吗?”言梳开口问他。
  宋阙朝她望去,呼吸都停了,他看着言梳的眼,却不见记忆中的崇拜依恋,冷冷淡淡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听你称我小梳……那应当是有些熟悉了。”言梳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又离那人远了一些,她以为自己的抗拒掩藏得很好,可一切细微举动都被宋阙看在眼里了。
  “不瞒你说,太久远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也不记得曾与你是友人又或是其他,唉,着实可惜。”言梳嘴上说着可惜,口气却听不出多少可惜的意味来。
  她想眼前这人恐怕也只是与她熟悉罢了,如若他们的关系当真很好,那这两千余年来,没道理她没见过他。
  就连曾经吞她内丹的小道两千年的时间内都来看望过她几回,甚至是小道的弟子梁妄也来过山海小榭两次。
  言梳想,她过去若是神仙,那应当不擅交友,所以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山海小榭中,若非后来因山间灵气深重,她袖中藏着的两枚棋子化成了棋灵,她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不记得我?”
  这五个字是逐个从宋阙的口中说出来的,似乎问出这个问题,耗费了他许多精力,乃至理智。
  言梳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了不可置信和受伤,心尖不受控地跟着难受了一瞬,很快就被她忽略过去,她讪讪一笑,点头算是承认。
  宋阙朝她逼近一步,声音急切道:“你曾说过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唔……”言梳眨了眨眼。
  宋阙心头被狠狠刺了一剑般,难以接受她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在他出现的时候只想着后退。
  她不该对他说的话都无动于衷。
  她不该望着他又悄悄躲着他。
  彷如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阙抓住言梳的手,只有触碰到她,才能有些微安心:“你还说过,要和我做夫妻,这你也不记得了?”
  言梳轻轻啊了声,低头看向被抓住的手腕,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出来,于是只能叹气道:“真是抱歉,如若我曾说过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仙人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吧。”
  “玩笑?”宋阙松开了言梳的手。
  这一瞬,周围的风又刮了起来,困住他们二人的结界消失了,雪花飞舞,崖风刺骨,可言梳觉得那束缚着她的压迫感分毫不减。
  她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见宋阙的眼像是呆滞了般空洞地盯着一处,脸色苍白,口中喃喃:“这怎么能是玩笑呢……”
  山高日出早,初晨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宋阙的脸上,鸦青色的长袍随风飞舞,他的发丝卷起了飘浮的雪花瓣,那双视线重新回到了言梳的身上,一寸不移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一般。
  言梳看见他眉心金线若隐若现,桃花眼里碧水盈盈,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宋阙眼底的水痕像是欲落未落的泪,睫毛之后是藏也藏不住的伤心难受。
  他盯了言梳许久,只等言梳终是藏不住,几步小跑过来扑在他的怀里,挽着他的手臂昂首笑盈盈地望着他,问他:“是不是被吓到了?我骗你的,谁让你这么久不来找我……”
  可言梳只是站在那儿,甚至在宋阙的目光下渐渐挪开了视线,尴尬地用脚尖点地,像是要逃避现状般转了小半边身子。
  宋阙呼吸一窒。
  时间摧毁了许多。
  才短短两千年,一切都变了。
  丛林中发出窸窣之声,言梳与宋阙同时看去,便见身穿黑袍的镜灵慢慢从林内走出,因冻了一夜,身上落了许多雪,他在出现的那一刹与在场二人碰了照面。
  晨光洒在他的身上,镜灵逐渐化成了一名女子模样,那女子身穿牙白长裙,发髻上戴着两朵海棠珍珠花,淡黄色的发带被风吹起,杏眸弯弯,眉眼含笑。
  言梳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站在自己对面的宋阙,最后视线落在已经写满墨迹的衣裙上,心想这仙人怕是没说谎,她以前恐真说过要与他永远在一起这种一听就知做不到的骗人的话。
  镜灵不敢再看宋阙,收拢了黑袍,毕恭毕敬地跪在了言梳的面前。
  “书仙,小人前来赴约。”镜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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