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庄阗申再三地辞,终还是推不过去,最后只能接受四爷特殊礼遇,在附近人的艳羡注目中,带着苏雪至昂首来到汽车旁,等豹子给他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他趁着前头那位四爷的贴身副官专心开车,觑了个空,附到苏雪至耳边,轻声得意道:“雪至,今夜收获匪浅,四爷也实是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常常带你去的,亲戚关系,必突飞猛进。”
  第16章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租界里,庄阗申宅在中心的老城区,而医学校建在城北。
  照远近顺序,先送庄阗申,再是苏雪至。
  学校在河边,不但路远,出城后,有段路的两边是大片的乱葬岗,以前官府杀头和死了没地埋的人的归宿。白天看也没什么,荒凉了些而已,到了晚上,四周黑魆魆,点点鬼火,看着就有些瘆人。
  苏雪至倒不怕坟场和死人。
  她怕活人。
  来这边开学还没几天,她就不止一次地被陆定国提醒,天城鱼龙混杂,治安堪忧。租界有巡警日夜巡逻,秩序还算可以,但其余地方,大大小小的水会和脚行把持地盘,帮派林立,街头,扒手和混混防不胜防,至于冷清些的角落,天一黑,更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以前这样,现在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乱了,叫她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已经这么迟了,能坐车回,自然省心。
  她被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前,汽车停下来,她正要开门下车,那个豹子已经推门下了车,快步过来,替她打开了车门。
  “苏少爷您走好。”他说了一声。
  刚才他送庄阗申到家的时候,没有下车。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却不大一样,和之前在船上时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自然是因为船上后来发生的那事的缘故。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下车走了进去。
  豹子目送前方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开车回去,没再回饭店,穿过老城区,直接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处幽静地段的洋楼前,两层,被一个种满了玫瑰的庭院所包围。
  这里就是贺公馆。去年小姐来读女中,为了方便她居住,四爷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这里置了这座公馆,本是前清一个外交大臣的别业,附近居住的,都是天城的一些名人。
  庭院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仿佛刚有汽车出入的样子。门房听见动静,出来见是自家的车,急忙跑来开门,说四爷也刚回不久,是王公子开的车,王公子进去坐了一会儿,刚走。
  豹子停好车,径直入内。四爷和小姐果然还坐在客厅里。
  “四爷,照您吩咐,已经将人都送到了。”
  豹子走了上去,说道。
  贺汉渚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陪着他的贺兰雪立刻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道你腿肯定疼,我扶你上楼梯!”
  贺汉渚笑了起来,屈指弹了弹妹妹的脑门:“就你机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疼?早就好了,不用你扶。”说完丢下妹妹,皮靴踩着带了美丽花纹的柚木楼梯,往上而去。
  “哥哥你讨厌!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弹我脑袋,这样我会笨掉的!”
  贺兰雪摸了摸被弹得有点疼的脑门,生气地顿脚,追了上去。
  贺汉渚已经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等妹妹追上来,转头说:“哥真的没事,今晚也不早了,你应该累了,回房间休息去吧。”
  贺兰雪嘟了嘟嘴:“那好吧,哥哥你也早点休息!”
  贺汉渚看着妹妹身影走进走廊右侧的一个房间里,自己往左,也进了房间。
  他一进去,步伐就变得有些凝重,解开军装的衣领,脱了,随手扔在一边,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椅子上坐了下去,手掌揉了揉额,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翻了翻。
  公馆里做事的吴妈送来一杯水,走了进来。
  “贺先生,洗澡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贺汉渚点头,放下文件,起身进了浴室,出来,他已换上睡衣,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坐到床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药水,用棉花蘸着,涂了下腿上的伤口。
  线早已经拆了,但这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依然狰狞而丑陋,疤口缝合处新结的淡色皮肉,因这几日疏忽,又变得微微肿胀。
  他涂了药水,端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吞了药,转头见吴妈还没走,身影在门口徘徊,问她是不是有事。
  吴妈“哎”了一声,急忙进来说:“贺先生,是这样的,我今天得到了个家里的消息,说我儿子腿摔了,孙子又生病,加上农忙,儿媳一个人怕照应不过来……”
  吴妈是本地来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贺汉渚说:“你回吧,等家里事好了再来,多久都没问题。”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吴妈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是对不住您,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公馆里就剩梅香,我担心她做不好事……”
  梅香是个小丫头,平日替她打下手的。
  她一咬牙:“要是先生您不方便,您可以另外请人,不用等我了。”
  贺汉渚微笑:“没事,你放心回吧。小姐喜欢吃你做的菜。去年我不在这里,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拿起扔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给你孙子买糖吃。”
  这间公馆人口简单,除了先生小姐,就自己带着梅香,外加门房兼园丁的老夏,关键是,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人都很好,说话和气,不像吴妈从前做事的人家,对下人颐指气使。现在被迫就要丢掉这份工作,吴妈心里很是不舍。
  没想到现在不但能保住事,贺先生还额外给自己钱,吴妈又是感动又是意外,推了一番,终于还是将钱接过,连连鞠躬,退出去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喜笑颜开地说:“对了贺先生,白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柳小姐打了电话来,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到了这边,还问您的身体情况,我说您一切都好。她还和我闲聊了几句,让我转达对小姐的问候。她人真好。”
  柳小姐是大学生,在北京的一间大学念秘书,经常趁休息,来这里看望贺小姐。
  她说话时,贺汉渚已经回到桌边,再次翻着文件了。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邀请函。
  吴妈见他没回头,翻着邀请函,只“唔”了一声,就朝他背影又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豹子再来敲门,说陈秘书问,怎么安排军医学校开学典礼的事。
  “陈秘书问您,需不需要再推几天?”他看了眼贺汉渚的腿,问道。见一旁的窗户开着,怕夜里冷风进来,上去关窗。
  贺汉渚丢下邀请函,转过头说:“已经让他们等这么多天了,不用再推了,就明天吧。”
  第17章 (推迟了十来天的开学典礼终...)
  推迟了十来天的开学典礼终于举行了。
  第二天早上, 全校临时停课,医科和药科两个专业共五百多名学生齐聚礼堂。
  九点正, 门外传来动静,负责现场秩序的学生监李鸿郗飞快地奔了进来,示意学生起立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今天拨冗莅临参加本校本学年开学典礼的诸位贵宾面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随了学生鼓掌,在校长和教务长的陪同下鱼贯进入礼堂,于主席台坐落。
  来的人里, 除了贺汉渚外, 基本也是昨晚在饭店里露过脸的一拨,苏雪至自然认得。周市长, 姓孙的警察局长,学校直属上司军医司司长曹宪。另外还有两个人,虽然昨夜她没见过, 但从穿着,也能判断身份。
  一个是本市督办廖寿霖,一个是来自教育部的巡检专员宗奉冼。
  一武一文, 一个戎装八字胡,一个长袍布鞋面容清癯,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绝不至于张冠李戴。
  礼堂里的掌声渐渐平息,一行人也各自落座。
  看这些人座次安排, 倒也印证了她这些天被动地从陆定国和庄阗申那里陆续听来的各种八卦零碎。
  巡检专员宗老先生是留过洋的著名学者,社会名望很高, 总统都奉其为座上宾,受聘入教育部执事。但据说他脾气古怪, 十分清高,不喜武夫,批评误国,连对总统也没什么好脸色,更不用说其余官员。所以昨夜大饭店的欢迎仪式,他也没去。
  毫无疑问,他今天坐了中间最尊贵的位置。
  他的左手边是新上任的卫戍司令贺汉渚,右手边是廖寿霖。
  昨夜回去路上,庄阗申告诉她,廖据说昨夜身体恰好不适,所以缺席欢迎酒会。
  这两个人,往后将是天城的两尊大佛。
  贺汉渚身边是周市长――周市长看似吉祥物,两边倒,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地戳人一刀。
  廖寿霖边上坐着警察局长。
  这位局长,据说从前和廖也不大对付,但现在,头上突然多了一个司令部,怎样就难说了。
  此人看似粗人,但能坐上拱卫京师的警察局长之位,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传说早年出身帮派,后来有军方关系,背景复杂。
  总之,主席台上的这几人,没一个是善茬。
  校长介绍完人,请专员发言。
  宗老先生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勉励大家医者仁心,勤奋专研,树立理想,坚定信仰,做智仁勇的青年,日后成为医药建国的高等人才。
  第二个发言的是谁,就有点微妙了。
  从职务和等级来说,廖寿霖曾受封将军府将军头衔,年龄也大,贺汉渚却不过二十多,军衔只是上校。
  但,戍卫司令部直属总统府,地位凌驾于地方督办府之上。
  所以,这两人谁先讲话,按理说,其实都没问题。但却又有问题。
  宗老先生发言完,看了眼自己左右两边。
  校方装睡,不出声。
  短暂静默后,贺汉渚先开了口,含笑请廖寿霖发言。廖寿霖忙摆手推脱。贺汉渚再笑请,廖寿霖再笑推。
  如此三番,还没定下来第二个发言的人,看得台下的苏雪至焦躁不已,心里直翻白眼,十分鄙夷。
  这帮人能坐到主席台上,论装腔作势的本事,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有这功夫,她都能背下几个新的德语单词了。
  终于,在宗老先生的主持下,好不容易,台上获得了今天的第二个发言人。
  宗先生说:“新民国需新气象,后生更该当仁不让。”
  老先生一锤定音,廖寿霖神色略略好似有些勉强,却哈哈笑着附和:“专员说得极是!”
  贺司令发言言简意赅,说他来之前,特意调阅了统计局的统计数据。当前欧日等国,每一千市民,平均配有医士一名。我国四万万民众,以此标准,当有医士四十万,而实际上,全国持有注册执照的正式医士却总共不到一千人,落后巨大,也更凸显在座各位学子的重要。将来学成,既服务军队,也服务民众,同样肩负医学推广普及的薪火之责。
  他最后说,只要自己在任一天,医学院将来无论有何困难,尽管去找,他必鼎力相助。
  这段发言不但获得学生的热烈响应,掌声经久不息,苏雪至也觉耳目一新。
  本以为他会讲一番套话――领导发言都这样的,苏雪至早习惯了,没想到他还挺有内容的。
  看起来,他秘书处的工作做得确实可以。
  果然,等轮到第三位廖督办发言,说的话就成了泛泛之谈。无非是重复了一遍宗老先生的调子,最后也说,定会全力襄助医学院的发展。
  三位大佬讲完,再由军医学院的顶头上司曹司长讲几句,校长最后代表校方感谢诸位贵宾的莅临,礼堂活动就告一段落了。
  按照进度,下面是邀请贵宾去参观解剖标本室。
  这其实才是校方今天最重视的一个环节,请了记者拍照,预备发表在报纸上,目的,是向社会大众普及医学解剖,消除恐惧抵触甚至诋毁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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