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初见(一)

  两年前。
  阿福年幼无知时,很是仰慕正人君子的陆观神。
  有年六月,芙蓉池开得十分热烈,引得城中无数小姐公子去玩赏,陆观神往家里投了拜帖,与连奉安在书房里畅谈,阿福跟连仪在花园里荡秋千。
  阿福坐在秋千上,连仪帮她来回荡,双足轻轻掠过地面上的小花,她听连仪道:“姐姐好久不见陆公子吧,如此良机,不想去见见?”
  阿福一本正经道:“见什么,人又不会跑了。”
  连仪笑嘻嘻道:“姐姐撒谎,分明心里想念极了。”
  阿福拿团扇掩住鼻尖,羞答答的,忽然身后一静,连仪也望向身后。
  阿福脚尖一钝,往后看,就见陆观神分花拂柳而来,穿了身烟色栏袍,颀长如玉,含笑盈盈。
  身边侍立的丫鬟们看了一眼,脸红心跳,又看了一眼。
  连仪也定定望着。
  陆观神走到秋千跟前,行了一礼,“连福妹妹。”目光一掠,又轻轻滑向她身后,笑容加深,“小阿仪。”
  连仪收了目光离开,同时急哄哄赶走一群丫鬟,好腾出地儿给他们。
  阿福羞得只望脚尖,轻声道:“陆公子有事吗?”
  陆观神嗯了声,声音低下来,仿佛附在她耳畔,“芙蓉池好看,后日未时,金池岸边,我想与妹妹同赏?”
  他声音温柔,缓缓道来,阿福险些就应下了,但她迟疑了下,道:“后日我有功课,怕是……”
  陆观神忽然上前,往她手里塞了一物。
  “只要妹妹一人。”
  等陆观神走后,阿福才悄悄打开手心。
  一粒指甲盖大的核桃。
  还未等阿福看清,连仪忽然从背后窜出来,夺去了她手里的核桃,打趣道:“陆公子给姐姐的定情信物,我要好生一瞧。”
  阿福又惊又羞,忙伸手去夺,却夺不回来,狠一跺脚,连仪见她恼了,不敢再取笑,忙将核桃送回来。
  阿福转怒为笑,叫她过来一起看。
  姐妹俩一起仰头,冲着天光,看核桃里的世界。
  连仪眯起眼,“里头好像有两个人。”
  阿福唔了声,“一个是陆公子,另一个是个女子,不知是谁。”
  连仪笑道:“姐姐傻呀,核桃里藏世界,犹如他心里藏你,陆公子这是在借物表情思。”她捏捏鼻尖,吐舌笑道,“真肉麻。”
  “好啦,不要再打趣了。”阿福脸皮薄,被她几句话说得双颊生红,心中却暗暗期待后日的芙蓉池一约。
  转眼到了这日。
  阿福不敢让凤氏知晓,怕说她女儿家脸皮厚,请求连仪拖住凤氏。
  连仪满口答应。
  阿福本想带上细儿虎儿,想到那日陆观神说的,“只有妹妹一人。”心里一软,没带丫鬟,戴上长长的帷帽,遮掩一身,拎了小包裹,偷偷出门。
  芙蓉池畔人头攒动,绿阴满目,远望去,湖上结满水芙蓉,挨挨挤挤,煞是好看,据说今天康王也来游湖,金甲随行,仗势浩大,湖东那一片都给圈起来,生人勿入。
  阿福立在岸边静等,等了有些时辰,还没见陆观神来,心下有些着急,这时见陆观神身边的小厮来了,道自家公子被急事拖住,不能来赴约。阿福大失所望,却没有离开,船已经租好了,今日不做什么,赏赏花也是极美的。
  阿福就坐上了船。
  她以前没划过船,身边又没带丫鬟,动作笨拙划着划着,不知道划哪里去了,渐渐远离人烟,误入藕花深处。
  一只只白鹭停歇在水芙蓉上。
  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清波。
  烈日高照,阿福摘下帷帽,抹了下额尖的细汗,再取出小包裹来,里头装着一只小紫檀木食盒,盒里装了一小壶酒,几粒荔枝葡萄,一碟蜜饯小食。
  阿福吃光了一碟蜜饯,荔枝葡萄,有些饱了,还有美酒没碰。
  美酒赠人。
  原本是拿来送与陆公子。
  可惜人不在。
  可惜啊,阿福扫了一眼,不由手伸出来,拿了酒壶,倒了一小杯,浅浅酌饮。
  她幼时沾过一点,人没醉,身上香气飘满屋。请大夫来看,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便道是一个顽症。
  打那以后,阿娘不让她碰。
  阿福又喝了一杯,兴许这些年过去了,顽症早已不治而愈,阿福喝了第三杯,脑袋有点晕乎乎,闻到了一股越发浓烈的香味,她支着脸,伏在船边,把整个酒壶朝嘴里仰倒,滴滴落落洒进她嘴上,脸上,扑通一声,有什么掉了。
  阿福仰起头来,四顾茫然,还没发现船桨掉了,她躺在一叶小船儿里,仰面微阖眼,把酒一点点吃尽了,嘴上胭脂都抹没了。
  哪里咕噜噜的响。
  像有什么游了过来,拂开芙蓉的花,叶底的鲤鱼,朝载满浓香的小船儿游了过来。
  游到了船尾巴上。
  阿福听到了水波划动的声响,细眯起眼,凑过去看看,她看到船下摇曳生姿的芙蓉,一圈圈荡开的清波。
  但这朵凑在眼前的水芙蓉,一瓣瓣花蕊里,似乎藏着什么。
  阿福睁大眼细看,唔,这回看清楚了。
  是一张人脸。
  花里怎么会看出人脸。
  阿福弯腰细看,忽然清波荡漾的水面里破出一个人来,从水里面破出来,也从娇艳的芙蓉花里刺破出来,一身湿淋淋的乌发,碧色的眼珠子,似一尾绿眼鲤鱼,凑到她跟前。
  阿福被水里突然冒出的张狐吓了一跳,一个后仰倒,跌坐船儿里。
  两眼瞪两眼。
  忽然间,年轻的张狐扶住船壁,倾身过来,在歪头吃惊的阿福身前,双乳前,脖子里,脸上细闻了一圈。
  目光从女孩娇艳如花的面颊上轻掠一眼,嗅到一股香味,似兰非兰。
  最后,总结道:“你身上好香。”
  阿福因在微醺里,迷瞪瞪的,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吃酒就有香味儿。”又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忽然明亮起来,好奇问他,“你是谁,是人吗,是神仙吗,还是河神,你生的真俊俏,一定是神仙。”
  张狐倒是头回听闻有人唤他神仙,触他心尖儿一动,扬唇一笑,眉目间照拂水面上的粼粼波光,阿福看怔住了,就听他道:“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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