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打头的侍从先将自己的手在香炉上熏了熏,这才向曲长负告罪,小心翼翼试了下他的额头,然后松口气道:“我的爷,您可算是退烧了!”
  这人名叫刘元,是曲长负奶娘的儿子,从小伴他长大,十分忠心。
  刘元说着挥了挥手,满屋子的人围着曲长负转,伺候他洗漱穿衣,喝药进食。
  刘元见曲长负似是想下床,连忙拿了靴子蹲在床前,亲手帮他穿上。
  曲长负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刘元道:“您睡了整整五天,今儿正好九月初八,璟王回朝,宫中夜宴,咱们府上的其他人都已经去了。”
  曲长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了,现在应该是他十九岁的这一年,璟王靖千江北夷平乱得胜,班师回朝,为了给他接风洗尘,宫里举办宴会。
  上一世曲长负因病没有参加这次的宫宴,但是璟王作为他曾经的任务目标之一,两人打的交道着实不少。
  刘元帮曲长负穿着靴子,只觉得他仿佛又见瘦了,不觉心疼,又叹气道:“少爷老是不爱惜自己,前几日看早枫受凉闹了这场病,宫宴上那女人肯定又会搬弄口舌了……”
  曲长负因为多病,向来深居简出,不怎么见人,庆昌郡主这位继母又素来把他当成眼中钉,在外面自然也没什么好话。
  通过她的努力,在京城传言中,曲长负基本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二傻子形象,让刘元非常愤怒。
  曲长负倚在床边歇了一会,任由刘元一边唠叨一边伺候,等初醒的那种眩晕感褪下去了,他忽凉凉道:“刘元。”
  刘元一激灵:“小的在。”
  曲长负道:“话多。”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凉薄劲,刘元倒也不是很怕,讪笑着打了下自己的嘴。
  曲长负随手按着旁边一名小厮的肩膀,借力从床边站起身来,又道:“病日日都有,也不怎稀罕,早枫华灿,只得一季,却不可不赏。”
  窗外夕阳西下,灿然晚霞落在他的眉心上,将苍白的面容映出明艳洁净之色。
  “我看今日风光亦好,你既然担心有人胡言乱语,不若咱们也进宫去瞧瞧罢。”
  这一遭大约能见到不少老朋友,有璟王,魏王,有谢将军,还有……太子齐徽。
  他化名乐有瑕,曾与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如今,倒是已有些记不起他们少年时的模样了。
  令人怀念啊。
  第2章 莫问千秋名
  曲长负向来不爱参加这种宴会,听他这样说,刘元一怔。
  满室寂静中,只听啪嗒一声,却是身边那个被曲长负扶着的小厮失手将玉梳给摔到了地上。
  他新来不久,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是看大少爷看的呆住了,顿时吓出了满背的冷汗,连忙跪下道:“请少爷恕罪!”
  这倒不怪他莽撞,只怪曲长负这幅皮相生的实在太好,传说中的仙姿玉貌也不过如此。
  他不言不笑已是容色倾城,方才眸中浅浅带笑,宛若水光潋滟,动人心弦,小厮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更何况少爷一直扶着他的肩膀,袖间药香隐隐,更让他紧张心乱,不知所措,竟失手摔了东西。
  “唔。”曲长负漫不经心地道,“叫什么名字?”
  “冯、冯燕。”
  “魏中义士有冯燕,游侠幽并最少年——1”曲长负笑了笑,“不错,梳子赏你。去准备马车罢。”
  眼看他心意已决,拂衣向门外走去,刘元也不好再劝说。
  曲长负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京中见过他的人少,关于曲丞相的长子体弱多病、痴傻粗陋的流言到处都是。
  其实刘元有时出门听到,心中总是觉得憋闷。可这事又不好争辩,总不能上去冲着别人空口叫嚷“你们都是胡扯,我家公子文武双全,风姿艳逸”吧?
  因此他心里其实是很盼着曲长负能多出去走动走动的,眼下见他气色不错,走路看起来也很稳当,犹豫了一下便应了,又说:“那您可着紧着点。”
  曲长负挑眉挥手,刘元连忙赔笑,小跑着去安排马车了。
  *
  宫中夜宴,盛世浮华,殿上有珍味佳肴,琼浆玉露,厅前是歌舞升平,奇花争艳,一派喜乐旖旎的景象。
  大殿中间设着皇上的龙椅,此时还是空的,各位后妃也都没到,大殿下方则是左侧男宾,右侧女眷,按照各自品级排列。
  尚未开席,宾客们三五成群,议论寒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今日这个主角,刚刚回朝的璟王殿下。
  说起这位王爷,在身世上倒有一番内情。
  当今皇上乃是先帝和皇后的次子,在他之上原本还有一位中宫嫡出的长兄,封为太子。
  据传先太子宽厚仁德,文武双全,颇得先帝喜爱,可惜在十九岁那年北征时为敌军所害,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和当地女子所生的幼子,但也在战乱中失散了。
  直到不久之前,这个孩子才被找到,原来竟然已经入伍,并且骁勇善战,年仅十八便已是从四品的武将,姓随养父,名叫靖千江。
  他这次立功回朝,又恢复身份,可以说是风头正盛。
  当今皇上与那位早逝的同母兄长关系甚笃,也是因为被先太子在乱军中护住才得以保命,因此对这个侄子疼爱异常。
  他将靖千江更名为齐靖,并以“璟”作为封号,取光明宏远之意赐下王爵,又令百官出城相迎,简直比对待自己亲生的皇子还要优厚许多。
  当然,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的盛宠也未必是好事,无上风光背后到底是捧杀还是真心疼爱都很难说。
  所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璟王,众人都是即敬畏,且好奇。
  “八姐,我听说你今日换男装去城门口瞧热闹了,可见着璟王不曾?我可听人家说,他文武双全,上马能打仗,还擅抚琴弄笙,人品俊雅,是真的吗?”
  说话的是赵王的女儿康敏郡主,她今年刚刚十六,用手中的团扇柄戳了下同伴的手臂,满脸好奇。
  “当然看着了,足足等了我将近一个时辰,要没瞧见这个人,我岂不是白去了?”
  她八姐明河郡主有点得意:“确实是位儒将。我看着他坐在马背上进城们,乍一见那相貌就跟俊俏书生似的,但是离近了端详,就能感到璟王身上有种杀伐之气,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也不看人,也不笑……”
  璟王不笑,其他女眷们倒是被明河郡主的形容逗的乐成了一团。
  “哎呀,明河,我说宗室堂兄又不能嫁,你怎么看的那么仔细?”
  明河郡主有点不好意思了,嗔道:“问也是你们,嫌我看的细也是你们。谁想嫁呀,就看看还不成了?明明是康敏你在议亲才对吧。”
  康敏郡主顺口道:“嫁谁我都无所谓,反正夫君也管不了我。只要不是曲三郎和程大郎便成。”
  她这里用的是宗族排行,指的正是曲长负和程绥。
  这两位少年公子家世不凡,可惜一个传言病弱痴傻,另一个则是有目共睹的风流浪荡,适龄的未婚女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不管怎样,私下议论便罢了,在这个场合说却是不妥。
  更何况曲长负的母族是宋家,太师府武将出身,又一向对他爱护疼惜,上回有人嘲笑曲长负被宋家大郎听见,气的当街都动了手。
  今日宋太师等人出城整顿接管璟王带回来的军队了,宫宴上宋家没人到场,但传出去也是麻烦。
  康敏郡主说完之后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啊”了一声,连忙冲着不远处一位衣饰华贵的美妇道歉。
  “庆昌郡主,十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位庆昌郡主正是目前的丞相夫人,也是曲长负的那位对外宣扬他不堪的继母。
  她听见康敏郡主的话,反而笑了笑,戏谑道:“我明白,说他痴傻倒也不至于,起码自己吃饭喝水还是会的。”
  这话说的刻薄,丝毫不掩饰对于继子的厌恶,康敏郡主皱了皱眉,便不接话了。
  正在这时,庭前隐隐传来一阵骚乱。
  庆昌郡主的侍女匆匆而来,弯腰低头,在庆昌郡主耳边轻声道:“郡主,大少爷也来赴宴了!”
  庆昌郡主一怔:“你说什么?”
  她就没见曲长负出席过这种场合,再说这几日他不是已经重病不起了吗?
  庆昌郡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此时,曲长负已经徐徐绕过一丛盛放正艳的宝珠山茶,进殿而来。
  *
  随着门口内侍通禀身份的声音传来,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几乎从不见外客的少年公子身上。
  他穿了件浅蓝色的广袖长衫,襟袖衣摆上均以细细的银丝勾出大片白鹤云纹图样,随着步伐移动微微反光。
  这一身未免太过素净了一些,但曲长负眉似远山,眼如秋水,直鼻削唇,因为足不出户,肤色更是极为白皙,如此而来,却显得飘然如月下仙人。
  他竟然就是那个传言中“卧床不起,痴傻顽愚”的丞相长子?
  竟比满殿王孙更加风流华美,比在座文士大夫更加清雅蕴藉。
  曲长负上阶进殿来,衣袍下摆随他的步伐翻卷拂动,弹指间,惊艳无可回避。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像一个梦境,一抹光阴,像冬夜里,含雪的小窗背后透出来那一晕浅光,那么冰冷,又那么好看。
  周围的议论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只余一片静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曲长负的身上。
  一干赞叹的宾客中,唯独庆昌郡主的脸色最难看。
  曲长负这幅样子出现,简直就是生生打她的脸面。
  这个废物的病居然还能好转,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曲长负走到了庆昌郡主的席位前。
  这对后母继子之间互相看着都不顺眼,但正面对上的机会不多。
  庆昌郡主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心虚,正襟危坐,也不看曲长负,等着他见礼。
  曲长负却并未招呼,修长手指执起桌上玉壶,为庆昌郡主斟了杯热茶,向她奉上:“郡主。”
  庆昌郡主犹豫了一下,板着脸接过去了,心里盘算说两句场面话,找个台阶下。
  曲长负收回手,慢悠悠地道:“搬弄是非,容易口舌生疮,您要多喝热水。”
  他满脸戏谑,说罢之后,转身负手,从容而去。
  庆昌郡主拿着那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气的将杯子重重往桌面上一顿。
  她正待呵斥,身边却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声音:“曲公子真好看。”
  刚才还语带嫌弃的康敏郡主用团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亮晶晶的:“他没听见我方才的话罢?哎呀,真不好意思,原来他……他是这样一个人啊。”
  曲长负未再关注其他人的反应,转身去往男宾席上,方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了两步,忽听门口一声唱喏传来:“太子殿下到——”
  他尚未停步回身,便被一股大力握住了肩膀。
  有个人在他身后哑声道:“等一下,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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