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曲长负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穿上这身官服时,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
  朱成栾冷笑道:“自然同阁下一样,恨不得把上面的人都踩死,蹬着他们的脑袋往上爬呢!”
  “可惜。”曲长负平平淡淡地说,“路窄,看来只能一个人通行了。”
  他和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小伍和小端一直守在外面。
  曲长负平日在家中无事时,连少穿件衣裳或是晚睡一会都要被一帮人挂心,这出来办差却要风餐露宿,连歇一歇都不得闲。
  两个人心目中,曲长负就像那摆在风里面的蜡烛苗,上面的火花晃悠一下,他们的心就晃悠一下,恨不得早点让不识趣的客人都滚蛋,好叫主子能歇一歇。
  眼下瞧着朱成栾终于被气跑了,两人便都快步进了房,见曲长负撑着额头在桌前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
  小端把声音压得很低,弯下腰道:“少爷,您可先别费心了,快请进去歇一歇罢。”
  曲长负“嗯”了一声,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道:“扶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一张脸苍白的像纸一样,连嘴唇上都没有了血色。
  小端脸上顿时变色,连忙同小伍一左一右把曲长负搀起来,小心翼翼扶着他往内间走。
  三人刚挪出几步去,外面又大步来了个人,到了近前不由分说,直接把曲长负打横抱了起来,同时吩咐道:“我来就行,打盆热水去,再把他的药熬一碗拿过来。”
  小端皱眉道:“易皎?”
  靖千江道:“叫别人的名字虽然不花钱,倒也不必每回都问。”
  小端:“……”
  曲长负这一通奔波下来,斗智斗勇不说,还莫名在山洞里跟靖千江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整个人早已经心力交瘁。
  若不是他经历了上一世的任务,眼下身体状况已然在转好,恐怕方才在于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昏过去了。
  此时曲长负只觉得头痛欲裂,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眼珠子都跟着发胀,晕晕乎乎地被放在床上脱去靴子,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是谁。
  靖千江一样是还带着伤就到处乱跑,但可比他生龙活虎多了,曲长负惨白着脸嗤笑一声,道:“你倒是禁揍。”
  靖千江道:“我禁揍也比不上你嘴硬,我说祖宗,你都这样了,就消停会罢,好歹口上积两句德,好好养养精神。”
  他没好气地说了这两句,又忍不住心疼,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低声道:“是不是又头疼了,冷么?”
  曲长负道:“养一会就好了,死不了——朱成栾的事,得立刻写了书信,派人送回京城去。不能赶在他们后头。”
  靖千江道:“我已经安排了,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他胸口亦是疼痛,坐在床头,轻轻扶着曲长负靠在自己身侧,帮他揉着太阳穴。
  两人都是这样又伤又残,行动迟缓,给曲长负慢慢按着额头,靖千江忽然觉得好像两个人都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曲长负感觉略好了一些,问道:“你笑什么?”
  靖千江道:“我在想,要是这会咱们已经老了就好了。”
  曲长负道:“我大概活不到那……”
  他的话断在一半,因为靖千江倏地凑过来,鼻尖几乎碰上了他的鼻尖,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吻他。
  他低声道:“别说这些,我听不了这样的话。”
  曲长负微微偏过头去,他倒不是脾气变好了,而是身上没劲,淡淡说道:
  “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猖狂了,离我远点。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我没兴趣跟你谈感情,顶多玩玩罢了,你要谈,反正你亏。”
  靖千江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没什么可亏的了。”
  *
  等到小端他们把药和热水拿来,这才伺候曲长负服药歇下,他满腹心事,固然是累极了,这一觉还是睡的不太踏实,天一亮也就醒了过来。
  外面通报说两位跟他同来的户部主事求见。
  这两位主事分别名为郭达和丁开甫,之前因为曲长负对饥民们冷漠无情的态度,使得两人大为寒心。
  因此虽是同道而来的钦差,他们却根本不愿意再跟曲长负通气,而是私下行动,希望能够找到解决此事的方法。
  郭达和丁开甫一边痛骂着曲长负朱成栾这种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一边到处寻找富商筹粮,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曲长负不声不响地涉险入山,又当面与朱成栾冲突,最终帮城外的饥民们争取到了生机。
  两人虽然脑子不算够用,但心底还算纯良,了解情况之后十分惭愧,昨晚得知曲长负已经去休息了,便又赶着早上过来,一定要跟他当面请罪。
  两人不敢打搅,曲长负出去见客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见到曲长负出来,郭达和丁开甫连忙起身行礼,惭愧道歉。
  曲长负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倒也没有责怪之意:“误会而已,二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开甫呐呐道:“总之是我们两人未曾事先了解真相,便妄下论断,实在是对不住您。不过这回多亏曲大人的妙计,将事情圆满解决,这些苦命的百姓们也算有救了。”
  曲长负直言不讳:“事情并未解决,朱成栾尚在。”
  丁开甫一怔,郭达已道:“大人没有向朝廷上书吗?”
  曲长负的笑意有些讽刺:“对于动摇朱成栾的地位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饥民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没有人上书弹劾过朱成栾,但他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心里清楚,自己跟卢家不同。
  卢家虽然是王府,但他们所做的事是闷起头来为自己谋私利,糊里糊涂就被拉下了水,再加上太子又不肯做保,所以才能让曲长负省了不少的手段。
  可是朱家跟朝中不少势力都联系紧密,所处的位置也至关重要,若是动摇,势必会影响不少人的利益,更相当于曲长负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对于老牌势力的挑衅。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山高皇帝远,朝中之人却能每日面见皇帝,肆意颠倒黑白,毁灭证据,事情一个说不好,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诬告。
  因此关于怀疑山匪是朱成栾所养私兵这件事,曲长负根本就没有上报,只怕他前脚写在书信当中,随后刘显洋这兄弟俩都要没命。
  在郭达和丁开甫的心目中,曲长负有背景有手腕,办事又这么横,几乎要把他想象成了无所不能,没想到他还有没办法的时候,都怔了怔。
  丁开甫小心翼翼地说:“可否让曲相……”
  曲长负摆了摆手,不知道意思是说他父亲不会管,还是他不会向父亲求助。
  他的精神还没恢复过来,整个人瞧起来恹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深深的倦怠之色。
  丁开甫看着曲长负苍白瘦削的侧脸,忽觉眼中涌上一股泪意。
  他之前都是在地方为官,管理学政之事,因此对很多官场当中的门道接触不多。
  来到此地之后才发现,原来仅仅是想为百姓做点事,当个对得起身上官服的好官,是这样难。
  即便像曲长负这样的天之骄子,都得冒着得罪朱氏一党,丧命于深山的危险,才能为那些饥民争取到活在这世间的权力。
  其实他完全可以装聋作哑,朱成栾已经明确的暗示过了,只要曲长负舒舒服服地待着,不管这件事,等到他把灾民处理掉,功劳奖赏一样也少不了。
  但曲长负没有妥协,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可是,如果朱成栾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个位置山,曲长负所有的辛苦都将会白白浪费——只要他一回京城,百姓们必定遭殃。
  丁开甫喃喃地道:“这个世道,怎么就如此……难道就要放任恶人横行吗?”
  曲长负道:“我只是说不好办,可没说不管。这个方法不行,总有别的生路。”
  他的神情冷淡,与坐在马背上漠然俯视那些饥民之时仿佛同样,可这个时候,丁开甫和郭达已经意识到,这冷漠的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斗志与悲悯。
  两人不由同时起身,向着曲长负一揖到地。
  郭达郑重地说:“自今之后,大人若有吩咐,我二人无不唯命是从。只盼亦能为这世间公正,进上一份绵薄之力。”
  曲长负安然受礼,看向两人:“若他日腾达,但愿勿忘今朝之心。”
  第41章 将息好花天
  曲长负这几天忙碌的很,户部两个人离开之后,下人立刻将刚刚做好的早点奉了上来。曲长负没有耽搁时间,一边用饭,一边吩咐人去叫小端。
  没过一会,苏玄倒是同小端一起进门了。
  曲长负道:“苏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只是这饭怕是要不够。”
  苏玄唇边勾起柔和的弧度,在曲长负对面坐下,用帕子擦了擦手,拿起一枚鸡蛋为他剥着,含笑道:“你放心,我是吃过饭来的,可不敢跟你争。”
  他瞧着曲长负面色憔悴,微微垂眸,将一丝心疼掩住。
  两人都想让曲长负安安生生地吃完了饭,但也知道,他这个性格不可能把事情撂下不管。
  曲长负也没跟苏玄客气,问道:“那些西羌人的事查出来了吗?怎么说?”
  之前曲长负被西羌人围杀,想将他抓走去威胁宋家,因此怀里他的护卫当中存在内鬼。
  小端因为此事十分震怒,回来之后便不眠不休地调查,总算得到了些许端倪。
  “少爷,那日跟着您一起行动的人并无可疑之处。唯有方海提到,宋府的王管家写信来说,您这趟出来,宋四公子十分担心,因此要方海多看顾着您点,若是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他要及时告知。”
  王管家也是宋太师府当中的老人了,方海同样出身宋家护卫,两人关系不错,给这么个人情听起来也似乎合情合理。
  那么难道查来查去,要害曲长负的人竟然在宋家?
  曲长负缓缓喝了一勺白粥,没有说话。
  小端担心道:“少爷……”
  “派人回去看看吧。”曲长负道,“若是你所言属实,王管家现在只怕是已经死了。”
  小端道:“属下把这件事说与二爷知晓。”
  他口中的二爷就是曲长负的二舅宋鸣风,他没有跟着宋太师出征,目前算是宋家的管事人。
  曲长负顷刻间便有了主意:“先不用。这事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整死朱大人的大任,可就要着落在这些西羌人的身上了。你先去。”
  小端起身行了个礼就走了,苏玄说:“说不定这王管家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跟宋家无关。”
  曲长负道:“有关无关都不是要紧事,查出来再说吧。”
  这一句话,忽地让苏玄想起了前世,他发现曲长负身边有暗卫监视,并很可能是太子的人,于是前往告知,要曲长负提防齐徽。
  当时曲长负的回答是,“是谁的人都无所谓,监视就监视罢,左右我暂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苏玄当时无法理解他的反应,像曲长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原本没有必要容忍太子所为。
  但后来曲长负死后,他再回想这件事,忽然意识到,对方大概早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抓紧时间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被猜忌怀疑也就没那么值得在意了。
  可他的死,不正是由于齐徽的猜忌吗?
  先是太子,现在又是宋家,他并非全然不在乎,而是竖起了一座高墙,不容外人靠近,也不愿把真心显露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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