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半祭祀

  夜色降临,空气中弥漫着尸臭的味道。
  即便是村庄之外,也能听到从各家各户传来的哭泣之声。
  这一战打的太惨了,死伤也太大,造成了家家戴孝户户哭丧的悲惨局面。
  虽然有些同情这些乡民,但也就仅仅只是一些怜悯而已,路恭行始终认为为国杀敌是乡民们的荣耀,他们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就算是家里的人战死了,也应该表示出“为国效力九死不悔”的慷慨。
  如果说乡民的哭泣还能忍受的话,那么另外一件事情就让他非常愤怒了:乡民们竟然不允许巡河营残兵进村修整。
  虽说巡河营是一路败退下来的,却在战斗中出了很大的力气,死伤一点都不比大旗庄民团小,甚至更高一点。
  大旗庄里边的村民就应该箪壶食浆的主动劳军,以表对王师血战一场的敬重之心,但这些个没有见识的乡民却冷眉以对,甚至用非常强硬的态度拒绝让他们进村修整。当时的场面甚至非常火爆,若是担心打不过大旗庄民团,那些个巡河兵几乎就要抄家伙硬往村子里闯了。
  老子打生打死的血战一场,才保住你们的村子,现在竟然不让老子进村,这是什么道理?
  关键时刻,李吴山主动出面,说明了乡民惧怕官兵的心理,所以才不愿意让他们进村。现如今虽然获胜,但清军并没有真的退走,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还在威胁着大家的安全,正是和衷共济一致对外之时,千万别闹了生份。
  最终,还是李吴山拿出了些粮米、医药,白白的送给了巡河兵们,才把一度僵持的场面平息下来。
  其实那些个巡河兵对李吴山相当的不感冒,虽然吃着他的粮米,却依旧在骂着他的祖宗十八代:这个李吴山真不是个东西,竟然在关键时刻把巡河营的弟兄们给卖了,让大家给他充当炮灰,白白的死了那么多人。得亏这一仗是打胜了,若是败北身死的话,就算你是化为厉鬼也要去扒李吴山的窗户。
  仔细想想,当初果断的卖掉巡河兵,让他们充当挡箭牌,其实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根本就不敢做出分兵的复杂战术动作,更不敢让巡河兵们独当一面。若是那样做的话,这些老兵痞子们肯定会毫不犹豫的一哄而散直接跑路。
  甚至连路恭行都认为,只要能获得胜利,就算是多死几个兵也是无伤大雅之事。若是当时他是最高指挥的话,说不得也会这么干,只是没有李吴山那么果断干脆而已。
  一战之后,尚有许许多多繁杂琐碎的事物需要处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审问那个满洲亲贵。
  整个审问过程完全就是李家大宅中进行,而且审问的时间很长,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结束,至于审问出了些什么,那个满洲亲贵到底是什么身份多高的官职等等这些最重要的情报,全都秘而不宣,只有李吴山一个人知道。
  审问结束之后,已是月影西斜的寅时光景,为了防范还没有完全退走的清军搞突袭,李吴山又专门到村庄之外四处转了转,确认各处都平安无警之后才再次返回李家大宅。
  打了一整天,神经绷的紧紧的,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却惊讶的发现小丫鬟银雀儿正跪在门口,脑袋还等着一根木头棒子。
  这是唱的哪一出?
  “老爷在外搏命厮杀,那么多人冲出去助战了,婢子却躲在村子里不敢出去……”一想到辫子兵的凶残,一想到那血肉横飞的战斗场面,银雀儿就怕的要死,到了现在依旧心有余悸:“非是婢子不在乎老爷的生死,实在是因为婢子生来胆小,看到那个场面就怕了,真真的怕了。婢子知道老爷肯定着恼,这才一直跪在这里等老爷回来,便是生生的把婢子打杀了,也是不怨的……”
  连伙房里的韩师傅和一众的仆役都跑出去助战了,身为贴身丫鬟的银雀儿却畏畏缩缩的躲藏起来,这是不忠。
  老爷在外面打生打死的拼命,她却这般怯弱,李吴山肯定恼火万分。与其等着李吴山回来责罚,还不如主动请罪。
  “外面已经打成了那个样子,你确实应该主动站出去拼一把。”李吴山拿起银雀儿顶在头上的木头棒子,在她的背上重重的打了三下,直接就把身娇体软的银雀儿打趴下了:“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胆小,而是因为你糊涂。”
  “你好好想想,若是老爷我战败了,你还能活么?”
  “辫子兵一旦冲进来,你是什么样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事到临头需放胆,既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就应该不顾一切的去搏一搏,要不然的话,就会连放手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明白了没有?”
  刚刚挨过打的银雀儿想哭,却又不敢,只是含着泪的不住点头:“婢子明白了,这次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起来吧。”
  起来?这就完了?
  对家主不忠,这是一个极大的罪过,就算是把她打个半死也在情理之中,怎么都没有想到仅仅只是打了三下。
  “老爷不信任我了么?难道是要把我卖掉?”当这个念头从心头升腾起来的时候,银雀儿更加的害怕了,一把抱住李吴山的小腿儿哭了个天昏地暗:“老爷千万莫要卖掉婢子,婢子情愿挨打,以后再也不敢了……”
  “哭甚么?起来。”李吴山冷着脸吼了一句:“哪个说要卖掉你了?老爷辛辛苦苦的打了一整天,几次三番的摸过了阎王老爷的鼻子,好不容易挣了一条命回来,你哭个甚么?去伙房里看看有甚至吃食没有……快去……”
  听了这句话,如蒙大赦的银雀儿一蹿而起,小跑着去给李吴山弄吃食。
  李吴山是真的饿了,好一通狼吞虎咽。
  或许是因为心虚,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赎罪,旁边银雀儿加倍的殷勤,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虽然没有跑出去助战确实让李吴山有点恼火,但却不至于真的把她怎么样了,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没有见过甚的大场面,当时被吓住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尽快找些木板,找人钉制些棺材,准备收敛战死之人。”
  “是。”
  “锁在炭房的那个俘虏很是要紧,除了我本人之外谁也不许靠近。”
  “是。”
  眯缝着眼睛假寐了片刻,银雀儿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帮他脱下那双满是泥泞和血污的鞋子,李吴山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还以为老爷睡熟了……”
  “睡不着哇……”李吴山一声长叹,低头看着诚惶诚恐的小丫鬟,沉吟了好半晌子才徐声说道:“去拿些香烛过来。”
  香烛?
  老爷素来不信鬼神,既不拜神仙更不拜佛爷,连财神像都懒得供奉一尊,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想起来用香烛?
  “今日战死了那么多乡亲,我得祭一祭。”
  原来是要祭祀那些在白日里死去的乡民,可这也不对呀。
  若是祭祀死者的话,就应该光明正大的摆一场法会,请些和尚道士的过来,却为何在这深更半夜的祭祀?
  虽然万般不解,银雀儿还是很仔细的招来了香烛纸钱。
  “你下去吧。”
  支开了银雀儿之后,李吴山捻起三支香火插进香炉,就着蜡烛把纸钱点燃了,却没有如寻常的祭祀那样跪拜下去,而是坐在一旁,那个情形就好像是在和相熟已久的大活人对话一般。
  “我这个人呐从来就不信神呀鬼呀的无聊说辞,若说有鬼,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那只鬼了。”
  “白天死了那么多人,这事真不赖我,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会知道我的来历,自然也就会明白我的心思……”
  “咱们这……你们这大明朝真心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我知道你们不关心这些个东西。王朝更替江山易主本就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事情,你们只在乎自己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只在乎自己的家人能不能吃饱穿暖,这没错儿,一点儿错都没有。”
  “但这世道要变了,咱们这个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在的紧要关头,若我不做出些改变,以后就是步步有灾路路是血的情形,这是要亡天下……算了,就算你们真的泉下有知,估计也听不懂这些,更没有兴趣知道这些个东西,那我就不废话了。”
  “老实说,我确实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做了很多事情,但这场厮杀绝对不是我有意为之,就算我能预知未来也不过是知道一些大事件而已,这种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
  “当时若是早些跑路,你们或许会活下来,但民族气运就完了。”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觉得死的有点冤,但这终究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你们若是骂我用人命铺就自己的仕途虔诚,那就尽管骂吧。我不怕你们骂,也不怕半夜会有冤鬼敲我的房门,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总有一天,终于会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们的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会让这个民族重新焕发光彩……”
  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那一沓子纸钱也烧的尽了,李吴山站起身来一脚踩下去,把灰白色的余烬踩的四下飞扬,笑嘻嘻的说道:“其实我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鬼魂。就算是有,我烧这些香烛纸钱你们在那边也未必能收到,只不过是无处宣泄的自我安慰罢了,求个心安而已,看来我的心肠还是不够硬,以后不会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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