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乌云压城
北京,紫禁城。
十二岁的顺治小皇帝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东西,不解的问道:“这的甚么物件儿?”
“禀万岁,”身后的那个老太监躬着越来越佝偻的腰身,恭恭敬敬的说道:“这是九穗禾,又叫稷麦。”
九穗禾这个名字顺治很熟悉,书上说这是祥瑞,只有圣天子在位的时候才会出现,预示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吉祥之物。
在顺治小皇帝的心目当中,传说的祥瑞之物九穗禾就应该是个闪闪发光的宝贝,但眼前这个物件分明就是个用很多麦穗扎起来的大扫把,还有彩纸和绸缎反复包裹,显得无比艳俗,实在难以和想象中的“祥瑞之物”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九穗禾?”
“这就是九穗禾,万岁爷!”
大失所望的顺治小皇帝忍不住的嘟囔了一句:“就这么个破东西,也敢说是祥瑞?好生无趣,一点儿都不好玩……”
“胡闹。”不知何时,孝庄太后已走了过来,不假辞色的呵斥着小皇帝:“这九穗禾是祭天之用,乃是天下第一宝贝,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小皇帝还不是很明白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只是习惯性的向素来强势的母亲低头认错:“额娘,我错了,我不该说这是破东西,其实……这是个好东西,真的很好……”
完全就是孩子式的回答,仅仅是为了认错而认错,作为母亲的孝庄微微的摇了摇头,指着那九穗禾对皇帝说道:“这是天下的根本,是亿兆生民的根本……”
所谓的九穗禾,其实就是地方上专门采集饱满的麦穗,扎成一个硕大的“扫把头”,进贡上来作为祭祀天地的礼器。这个东西本身一点用处都没有,却具有非常浓郁的象征意义。
农为天下之本,只要处理了农业问题,其他的问题就都不算是问题。只要天下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就一定会出现太平盛世,而这个九穗禾就是一个期盼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礼器。
“咱们大清国之所以能够取代大明,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咱们的八旗战兵很厉害……”
“皇帝错了,”这个时候的太后更象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是因为前明不能让老百姓吃饱饭,人们饿的狠了就会闹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造反。我大清一定要深刻吸取前明的教训,时时谨记农为天下之本这一万古不亘的真理。只要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人人得饱暖,就是铁打的江山……”
“孟子曰,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谓之王道之始也。”
听到儿子说出这句话,太后的脸上顿时就是一片惊喜之色:“皇帝说的对,说的太对了,圣人的教诲就是这个道理。”
只要天下生民俯首农桑潜心耕织,国力就一定会愈发的强盛,一个“农”字不仅仅只是历朝历代的根本,还是天下的基础。
皇帝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明白这个道理,与其说是顺治小皇帝天资聪慧,还不如说是老师教导的好——这些东西都是范文程交给顺治的学问。
“范师傅说,农为天下之本,只要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安居乐业俯首农桑,就能打造出太平盛世。却又说天下大事唯祀与戎,我反而糊涂了,也不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根本……”
听了这话,太后笑了,伸手把孩子揽到身前,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所谓的祀,就是祷告上天,期盼风调雨顺,才能五谷丰登。这戎么……说的就是打仗的事儿。咱们都八旗战兵打遍天下扫平宇内,消灭了所有逆贼乱党,百姓才好安居乐业,农与祭、戎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只是皇帝的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亲政之后自然也就明白了。”
“亲政,亲政,可这国家的军政大事不都是由摄政王打理的么?若是我亲政了?摄政王岂不是要闲下来了?”顺治的年纪终究太小,看待事物还很肤浅,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母亲说道:“我听别人说,摄政王最不希望我亲政……”
随着皇帝的年纪逐渐增长,亲政的话题越来越多,虽在深宫之内皇帝也听到了不少这样的闲言碎语,正准备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却发现目前的神态有些不善:“额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孝庄太后沉吟了一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身边的那个太监说道:“海富,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怎能让皇帝听到这些没有用的传言?”
“奴才万死……”
“别总是说万死万死的,这样的废话我不想再听到了,以后把内廷治理的严苛一些,别总是让那个下面的奴才乱嚼舌头根子,这样的闲言碎语若被是摄政王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谁要是敢在宫里乱说乱讲乱传闲话,统统把舌头割下来。”
老太监一打马蹄袖:“嗻——”
或许单纯就是为了岔开话题,太后故意换上一副和蔼的面容,笑呵呵的对儿子说道:“皇帝还记得慧敏姐姐么?”
“甚么慧敏姐姐?”
“去年曾经到宫里来过的,我还赏了她四十匹缎子和几本书,皇帝不记得她了?”
顺治小皇帝想了好半天,才终于记忆那个穿着蒙古长裙踩着皮靴的那个坏脾气小女孩:“我想起来了,就是皇舅舅家的那个慧敏姐姐吧?”
“就是她。”太后笑道:“过几天她就要来了,我准备让他给你当皇后……”
“我不喜欢她……”
“为何不喜欢慧敏姐姐?”
“因为她脾气很快,还不读书……”
太后笑道:“不要紧,我会教导她,让她变得更好一点……”
皇帝用怯怯的眼神了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不让她做我的皇后可以吗……”
“不可以,满蒙一家是既定的国策,她一定会成为你的皇后。”
母亲素来强势,作为皇帝的儿子年纪幼小,性情又有些怯懦,虽然很不喜欢这个慧敏姐姐,却又不敢公然反对母亲的安排,只能用沉默来作为一种无声的抗议。
给顺治皇帝选的皇后其实根本就是内定的。
满蒙一体确实已成为一种国策,就连太后本人都是出自科尔沁蒙古,而她为儿子选的皇后同样来自科尔沁,并且是她的嫡亲侄女。
因为皇帝本人年纪幼小,她的婚事完全由太后和摄政王一手操办,并且早已内定,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当然的一桩政治婚姻,因为未来的国丈就是太后的嫡亲兄长——科尔沁大贝勒吴克善。
借着送女儿进京的机会,让兄长带领四千多蒙古精兵赶过来,与其说是为了皇帝的婚姻,还不如说在加强自己的力量——当然,这种深层的考虑绝对不会对皇帝本人说起,但皇帝长大以后会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在古代,姑舅至亲结成婚姻虽然绝对是近亲结婚,但却很常见。另外,慧敏是一个封号,而不是一个正式的名字。为了行文方便和的顺畅没有使用哪个钟木娜多伦这个拗口的名字,直接用了封号。)
尽快让皇帝大婚,也是为了给多尔衮制造更大的压力——一般情况下,只要皇帝成婚,就应该亲政了。
当然,这些也不会对皇帝本人谈起。
“可是……我真的不想让慧敏姐姐做我的皇后,我也不想看到她……”
“皇后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有时间多读读书吧。”太后又一次岔开话题,对身边的那个老太监说道:“海富,一会儿范师傅来的时候,你把我屋里的那副《山溪渔趣图》送给他。”
“嗻!”这个被太后成为海富的老太监面带微笑的说道:“范师傅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又深谙治国之道,实实的传授了万岁爷不少的本事。”
把一副元代的名画赏给范文程,就是对他这个“帝师”的极大认可。
这人呐,最是经不起念叨,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在说话之间,范文程就已经到了。
范文程曾经做过太后的老师,太后的汉学就是范文程给她开的蒙,现在又教授小皇帝,足以证明太后对他信赖之情。
和以往那个从容不迫的名家大儒形象相比,今日的范文程显得有些急躁:“太后,臣听说了一些消息……”
说到这里,范文程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老太监和知趣的告了一声退,躬着身子站到了远处。
“吴三桂已率关宁军离开了锦州,估摸着最晚到明天晚上就要过山海关了!”
听了范文程的这句话,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僵硬,微笑的表情彻底凝固,就好像是在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蜡!
“消息确实么?”
“确实!”
太后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如霜,双眼直勾勾的,似乎不是为了看见什么,显得无比空洞,就好像是个死不瞑目的尸体。
非奉调而私自离开驻地,这本身就是大罪,更何况吴三桂还带着广宁铁骑,从锦州直扑山海关。无论是按照哪个时代的律法,都可以不论对错不问缘由直接把吴三桂的脑袋砍下来。
私自调兵进关,你吴三桂想干什么?是不是要造反?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都是最起码的。
都快要到山海关了,太后才知道这个消息,按照大清律条,完全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发一道圣旨,让关宁军返回锦州,同时让传旨的太监把吴三桂的脑袋带回来。
但天后却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那根本就是无用功,吴三桂和洪承畴不一样。
洪承畴总督江北,率领十几万大军,看起来好像真的威猛如虎不可一世,其实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因为洪承畴带的全都朝廷的军队,只需要一道圣旨就可以剥夺他的一切,而吴三桂却没有那么好对付。
吴三桂拥有自己的军队和完整的体系,关宁铁骑称雄一时,要不是因为对他颇为忌惮,也不会把他调到关外的锦州“雪藏”起来。
吴三桂这个人虽然狡诈,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他之所以敢这么干,一定是奉了多尔衮的密令,因为他吴三桂本就是多尔衮的人。
当初吴三桂投靠大清,整个过程全都是多尔衮直接策划实施,也正是多尔衮接受了吴三桂的投降,并且联合吴三桂在一片石击败了李自成,这才有了后来的清军入关定鼎天下,才有了现如今的大清王朝。
摄政王多尔衮和太后等人的明争暗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早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回合,但却始终保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双方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是,随着吴三桂的到来,这个默契被彻底撕开了,大清政治层面上的微妙平衡也随之被打破。
以前,无论大家怎么争,都始终局限在政治层面上,都极力避免做出有损大清国国体的举动。
现在,多尔衮却主动把关外的吴三桂调了过来,这就意味着曾经被双方共同遵循的那个底线被突破了,意味着争权夺势的较量可以不择手段,也可以毫无底线。
对于大清国而言,吴三桂始终是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必须极力提防的外人,此人绝不可信。
但多尔衮却为了一己之私利,把他从关外弄到了关内,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要不要火速调岳托的西大营去拦截吴三桂?”
太后微微的摇着头:“已经来不及了!你吴三桂必然率军疾进,一定会在岳托赶到之前入关,做出一个既成事实。而且岳托的西大营不能轻易离开,要不然我担心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怎么办?”多尔衮都已经开始调动吴三桂的兵马入关了,这说明摄政王一党和太后一党的争斗已经都了短兵相接的白热化程度,一个弄不好就是血溅京城的场面。到了这个时候,长于筹谋短于拼杀的范文程就露出了文人特有的怯懦本色,他已经有点慌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就是去找礼亲王商量商量,终究要拿一个主意出来才成……”
“慌甚么?”这个时候的太后反而显得异常冷静,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大将风度,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让范文程自愧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不必去找代善,我估计他已经知道了消息。现在任何想要拦住吴三桂的举动都是白费力气,反而会让他看出朝廷的虚实……”
现在的清廷,表面上完全就是一副攻伐天下的强盛姿态,其实却是外强中干,内部更是纷争不休,已经非常虚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三桂突然挥师关内,绝对居心叵测。
太后之所以敢放心大胆的启用洪承畴,就是因为洪承畴不错是一条只能仰大清鼻息的丧家之犬,毫无威胁可言。而吴三桂却是一头野心勃勃的狼,他之所以还臣服于大清,就是因为想的大清还绷着一个军威强盛的壳子,让人不敢不敢露出森森獠牙。一点吴三桂察觉到了朝廷的虚弱,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举动!
当年他能够先叛明后背闯,足以证明此人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一旦局势逆转就算他再次背叛大清,太后也不会赶到惊奇。
随着一阵阵习习的凉风吹过,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就变得阴沉起来,满天乌云翻翻滚滚从东北方向席卷而至,不大的功夫就笼罩在京城上空,低低的压在头顶,分明预示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如吴三桂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只要咱们表现出一副强大的姿态,他就只能俯首帖耳的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家犬模样。”太后微微的昂着头,看着漫天乌云,以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幽幽的说道:“这天……恐怕是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