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节

  李敬圭赶紧站起来,收拾衣袍慎重行礼道:“五皇子千万莫要说,这样大的恩情,我们三是绝对不敢忘的。”
  五皇子没有客气,看看站在一边表情淡然的陈大胜一笑,转身往莲花巷口去了。
  等他离开,常连芳才拍拍脑袋叹息:“这世上,想必是个人都比咱三机灵。”
  陈大胜撇他一眼:“你要那么机灵做什么,那些赏功若取出去来,老侯爷那边你要这么说?”
  常连芳吸气,又自我奚落般的一笑道:“哥,您想多了,他早就不管了。”
  陈大胜拍拍他肩膀:“成,回头你列个单子,最好寻郑家老实诚恳的苗子搭救一下,若是牵连太深的人,最好提都不要提,不然,我家老头子那脾气,便是皇爷允了,他也不允的。”
  李敬圭点头自与常连芳归家,各自预备东西不提。
  只说,那五皇子出了莲花巷,又一路乘车来到燕京城外的一处道观外。
  他到的不巧,那里面的师傅正在功课,便也没有打搅,只自己去了道观后面的一处小堂,进屋燃香插炉,接着盘膝坐在桌下,安静的看着一个牌位久久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训斥道:“你舅舅若在,必不会让你冒此危险,正是修身养性之际,你何苦做着多余的事情。”
  五皇子看着刘帧治的牌位,面目坚定的回答:“阿爷,当日舅舅也是这般说,他说我天资一般,心思简单,做事鲁莽,母家不强,若想长命百岁,不若往逍遥王爷去……可,我是这般做的,他们却不是这般想的,舅舅做什么了,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人,却因为我这样的人莫名其妙的丢了命去,可……真不值啊。”
  老道士满头银发,失了爱子之后更是苍老,他也想上香,取香的时候却手脚颤抖,折了好几根儿。
  好不容易将香插好,老道士看着牌位,眼泪未流,鼻涕却出来了,他也嘲笑自己一般,擦擦鼻水,走到自己皇子外孙面前拍拍他肩膀笑道:“可你舅舅,却不是与我这般说的啊,你舅舅说,我们阿度心存正义,坦率大方,是天生的仁义君子,是几个皇子里最像你父的……”
  杨度心里憋的难受,就抱着外祖父的腿无声哭泣起来。
  却没看到,那个万念俱灰的老者,一边摸着他的脑袋,却看着自己儿子的牌位,二目透着要焚了整个人世的火焰……
  此刻,大梁宫内,皇爷背手看着宫墙外的天空,心里正苍凉,那边却有张民望跌跌撞撞跑来贺喜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武帝看着这个老太监没说话。
  张民望咽下吐沫,抬脸笑道:“皇爷,今日太医局给各宫娘娘巡脉,您知道么,明年这个时候,您老人家怕是要多出四个小皇子了……”
  第200章
  郑阿蛮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他郑家还有一条出路,而这条出路竟是陈大胜与自己两个兄弟给的。
  赏功不可得,且再不能有,可他们毫不犹豫的就拿出来了。
  陈大胜才与他认识几年,却看在常连芳的面爱屋及乌,为自己独自面君,几人四处活动到底为郑家争出四个男丁的性命。
  郑阿蛮虽跟家人不亲不近,还多有隔阂,然那是家,那是血脉亲人,他怎么忍心让他们就此无望而去。
  不敢恨,不能很,甚至不能说不,郑家不占理,甚至罪大恶极,从前他整个人都万念俱灰,如今好歹是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一个人扛一个家族变成五个人扛,那就可以活着,辛苦些没什么的。
  郑阿蛮事了,这日陈大胜从燕京轮休回家,进屋便摆了一张帖子到父亲桌前,顺嘴提了一句:“阿蛮去给我磕头了,他从前~不这样。”
  那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吖。
  他这般说,也是心有所感。
  佘青岭翻开帖子看了一眼,却说:“他比我当日幸运多了,他有小花儿,有敬圭那孩子,还有你。”
  自己当日又有什么?
  陈大胜这才想起,自己家这个不起床的任性老头儿,当初从身到心所受的折辱超越郑阿蛮百倍。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蹲下给自己爹捶腿。
  佘青岭踹他,他又无赖过去。
  两个读书的孩子笑嘻嘻的趴在桌儿上看爷爷,爹爹胡闹。
  佘青岭低头看看儿子,又拿着帖子晃了两下笑道:“我虽是个郡王,宋国公这老贼向来看不起我,如今怎么舍得给咱家下帖子?”
  其实是陈大胜愿意为交情四处活动,便显得格外有情有义,一时间在燕京贵族心里,那人气简直上涨了八个高度。
  何况,大家伙儿本来就心存感谢的。
  前朝两大死谏臣,佘家及钟家,佘家好名,钟家是先去死谏,看君不听劝,再死谏!再劝,不听,死谏?不去了!
  而后全族被贬,人家豁出去便带着族人去了邵商勾搭了杨藻,直接反球了。
  大概他家人死的没有佘家多,民间崇拜人多以人命来计数,你不算惨,便比佘家的忠差一个度。
  都是忠烈之后,哦,我家死人不多就低你一等?呸!沽名钓誉之徒!
  钟家那老贼便开始喊佘青岭~那老狗,咳,这是互相的。
  其实佘青岭清楚,两朝看破佘家伪君子假象的便是宋国公家,他家国公爷钟及智做事还成,甚至祖宗也强过佘家百倍去。
  人家也不戳穿你,反正看到他也不是好脸就是了,这都是骄傲人谁也不欠谁钱,那就互相看不起吧。
  想不到家里竟然收到宋国公府的帖子,佘青岭刹那心满意足,只觉着自己赢了。
  如此,他得意的拍着帖子,勾着嘴角对陈大胜说:“我就说,那老贼有求到我的一日,哼!呵呵!哼哼~!”
  福瑞郡王终于笑出宫内老祖宗的气势,得意半天他才叹息道:“皇爷,也学会笼络人心,搞平衡这一套了,啧!”
  大梁七年八月初,宋国公家嫡出姑娘钟小女封肃妃,入主大梁金桂宫。
  因怕立秋之后满燕京的血腥,肃妃离家之前,宋国公府打破以往闭门谢客不与人交往的态度,正式开始与燕京高门大户有所交集,他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四处散起了帖子。
  这种很拿皇家当回事的态度,颇得圣意。
  一时间,京中以得到国公府帖子为荣。
  而今的燕京,却依旧有一府开府之后,宴不过五,始终保持着低调的态度,并不进行频繁的贵族交际活动,这府便叫福瑞郡王府。
  至于亲卫巷的那些宴席,是属于亲卫巷的,是属于陈家的……
  每个人这辈子不管本事多强,都会有个假想的对手,如佘钟二人,人家两人也不打架不斗嘴,就互相看不起。还互相攀比乱七八糟的事儿。
  这既然有了帖子,里面请的人甚至有老太太,这就令佘青岭有些忧愁了。
  他喜欢老太太纯善自在,喜欢儿媳妇身上那股子爽朗气儿,但这两人的言行举止放在上层贵妇圈儿里,其实是不合格的。
  可是此时再补课,已是来不及了。
  如此,赴宴这日早上,家里的老太太就被迫穿上干儿子给预备的华服,青织仙鹤华锦大袄,绿波纹素花马面,金嵌红绿宝石抹鬓两只搭寿星首饰一副,上嵌小猫眼六颗,大猫眼十颗,腰坠成对鸳鸯灵芝宝绦环成对,端是一个金光灿烂的老太太。
  这些首饰次要,主要老太太今儿拿了一根杖,这是佘青岭与陈大胜挨了打,皇爷特旨给老太太的超品体面,她杖上看上去是龙头,龙爪少一指算作超品的蟒杖。
  这就厉害了,见了国公府家的老太太,甚至国公爷,点个头都不算失礼。
  她膝下儿孙为国折半门,她还是陈大胜的亲奶奶,佘青岭更喊她娘 ,其实此刻,老太太在大梁早就是数一数二的老夫人了。
  只这些道道老太太没有意识到呢。
  七茜儿就穿大红金织锦鸡五彩缎,头戴金丝髻,插累丝盆景小珍珠面簪,金珠宝群仙分心,两侧红宝石花型小簪,红碧玺耳坠,小珍珠云肩,金累丝小香囊腰挂了成对。
  根奴儿,安儿,高兴都被很不高兴的上了缂丝头箍,脖挂金玉锁,身着红底小锦衣。
  这是佘青岭亲自翻腾出的首饰,还让家里会上妆的太监亲给这几人上妆。
  这要是不说话吧,老太太而今就是个慈眉善目的金菩萨,七茜儿是帖了金箔的榆树娘娘真像,至于三位少爷,金童,必须金童。
  老爷子这股子执拗劲儿上来,那唠叨劲儿简直令人心生畏惧。
  要出门了,他还死死盯着老太太认真嘱咐:“娘呀!”
  老太太后怕的脑袋后仰:“咋呀,儿,我,娘记住了,真的,都记的清清的。”
  佘青岭看着她:“您记住啥了?”
  他问话的时候,依旧是笑眯眯的,老太太却觉着胆虚,便努努力道:“就,就今儿不许带食盒出门,他家菜多好,也不许抢吃,更不许悄悄带回来。”
  佘青岭点头:“恩,不错!还有呢?”
  老太太抹的红丢丢的红嘴唇委屈的哆嗦,缓缓伸出胳膊,露出四五个各色金累丝,金镶玉,乌木宝石镯儿说:“就,一只都不许带回来,他家四个姑娘,就一二三四……儿呀!你咋想不开呢,这些,人家地主老财不稀罕,咱才趁几个?”
  佘青岭咳嗽一声,七茜儿撇嘴,伸出两条挂了更多,更华贵的镯子胳膊。
  佘青岭指指那边威胁:“您不给,您孙媳妇就给更贵的。”
  老太太嘴唇哆嗦起来,眼红一咬牙:“给!给!明儿都死了好了,就不过了!”
  她很想哭。
  可要出门了,也顾不得她了。
  佘青岭看着七茜儿的脸一再嘱咐:“今日便是千般难为,也要端住福瑞郡王府的脸,便是人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许丢了体面,记住没?”
  七茜儿脸上贤淑妆容似笑非笑,不想再吃一次嘴巴上的胭脂,她就端庄福礼道:“儿记住了。”
  佘青岭还要说,陈大胜在门口开言普度众生:“爹,时辰要耽误了。”
  如此,佘青岭才摆摆手,心里很不放心的放行了。
  今儿家里用的车马,那也是按照福瑞郡王府的配置来的,如此从泉后街出去,街上便清街了。
  往常要走最少半个时辰才能出庆丰,今儿就一炷香两刻种的功夫。
  奢华的马车内,五口连老到小没人开口,三个少爷起的太早,繁琐打扮折腾下,上车就是睡。
  而七茜儿与老太太就头靠细枕,嘴巴里郁闷的几乎飘出魂魄来。
  待车到燕京东门,那边开了半扇正门,让郡王府仪仗过去,陈大胜虽如今没有受封世子,然而家里却可受半幅仪仗。
  就这般进了燕京城,祖孙有些紧张,心里想着不要到吖,不要到啊,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到呀……恩,到了。
  宋国公府大开正门,迎了郡王府家老祖宗,众人环绕之下,老太太与七茜儿面露僵笑,心中那是八百只乳鹿离了娘,它就山坡上乱撞撞,还碰到了鹰群。
  这是怎么做,才是不失礼呢?
  人太多,太乱,一下子家里教的那些话就全忘了。
  耳边红袖喷香,戏台呢哝一层层递来,有贵妇亲迎,这是谁的谁?谁!哦,谁的谁?
  不管了,笑就是了。
  不几个照面,七茜儿手上的一个宝石戒指就给了宋国公府的一个晚辈侄媳妇。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心碎!
  这四处的华彩,你不知道谁是谁,谁却知你是你,这就忧愁了。
  都上来表示亲昵,那,咱们娘俩有多少东西舍给你们?老太太就恨不得自己瞎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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