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眼下得了消息,便再坐不住,想了想,寻个理由把长子郭安南从清池衙门叫得回来,带着他一同去了宣县。
  郭保吉此次乃是私下出行,又想看看实情究竟如何,是以特地轻车从简,只带了三两个从人,同长子一齐直奔荆山脚下,长河边上。
  他一到得地方,就吃了一惊,转头问郭安南道:“此处正是水路罢?我记得我们回来时好似不是这个样子。”
  郭安南也大出意外,道:“若是儿子没记错,前月从京城回来时我同大人一起路过此地,此处左边乃是荒地,右边这是湖泽……”
  眼下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片荒芜之地,就仿佛变了一个样一般。
  如果不是确信自己曾经在不久前见过此处原来的样子,只是听得旁人说,郭保吉都不敢相信。
  太快了!
  原本破烂不堪的堤坝或被推平,或是重砌,曾经被水漫灌的地方,此时河水退去,已是建起了丈余高、六七丈宽的圩堤。
  远远望去,甚至像是一道城墙蜿蜒而行。
  此时此刻,圩堤内外都是人,有三五成众的,有二三十成群的,有人在搬砖挖沙,有人在砌墙填坡,出乎他意料的是,居然有人在种树!
  甚至还有人运了一车又一车的芦苇过来,栽在圩堤下。
  第175章 碰面
  郭保吉把幕僚召了过来,问道:“此处怎么在堤坝上种柳树、芦苇?”
  其中一人也颇为不解,道:“想是为了护堤?可从来只听说种树护山,少有听闻种芦苇护堤的……”
  另一人则是道:“找个人来问一问便知。”
  郭保吉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他由武转文,自然比不得其他的官员好找门客、幕僚,而原本的谋士都是擅长在行军作战、粮秣转运上头出谋划策的,少有长于治事者,尤其遇到这般县镇当中的事务,就有些不凑手。
  虽说急也急不来,可若是下头人不好用,上边人也难做出成绩,越是做不出成绩,名声就越不好,那些个有能耐的人就更觉得此处不可栖。
  是所谓强者恒强,弱者越弱。
  他转头看向了长子。
  郭安南也是正经读书出身,又在清池县户曹司中做了好几个月,可谓认认真真,并无半点懈怠。
  可他毕竟年纪轻,刚去衙门,旁人再怎么也得看其父郭保吉的面子,自然不可能给那些个奔波劳碌的活予他干,多是做些文书、案头工作,时不时还能跟着知县、县丞四处应会。
  若说学没学到东西,肯定是学到了的,可落地到做实事上头,哪里有这么快。
  况且各地有各地的方法,十里尚且不同音,清池又不是宣县,他又不是裴继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回事。
  郭安南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踏踏实实,说得难听点,就是讷于言语。
  他本就是给匆忙从衙门里叫得回来,半点准备没有,又跟着父亲急急赶路,好容易到得堤坝边上,才喘了几口气,就又给丢了这样一个难题出来,一时有些发怔,好一会才干巴巴地道:“像是为了护堤……”
  郭保吉在心里叹了口气。
  平日里不觉得,这一回去京城,他带着儿子上门拜访各处故旧,就渐渐发觉出不妥来。
  郭安南脾气是好,为人也足够宽厚,只是太不醒目,另有一桩,不知道是不是在县衙里头待久了,又总是对着文书、宗卷,看起来就有点木木的。
  做人可以木,可做事却不能木。
  行事里头失了机敏,此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好,将来怎么办?
  幸而还来得及改。
  自发现之后,郭保吉就时常把儿子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待人接物,还想要激他的进取之心来,又多有考问。
  他自己十四岁就上战场,身上全是刀伤剑痕,大仗小仗,数以百千计。
  一将成名万骨枯,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再如何收敛,也有杀气同煞气。
  即便是自己亲生父亲,可年少时郭保吉外出征战,后来又因母亲亡故,父子两个相处其实并不够亲近,眼下又被时时严问,多数情况下,回答之后,郭安南都明显能看出父亲的不满,难免就更为忐忑。
  人越忐忑紧张,表现就越差,如此循环往复,倒叫郭保吉越发失望起来。
  郭保吉带着儿子同三两个随从往前走,一面细看荆山脚下的情况,一面想要找个人来问问。
  只是目之所及,只有干活的民伕,看不到几个身着公服的人。
  郭保吉也不着急,招来今次跟出来的幕僚,细细问了问这荆山脚下堤坝的来历,并从前宣县圩田的情况。
  那两个幕僚虽然不擅长水利、屯田之事,可毕竟是文人出身,来投郭保吉前,就颇做过一番功课,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此处的地理、历史一一道来。
  郭保吉问得很细致,边问还边看,先还骑马,后来索性翻身下马,走在河边、堤上,徒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慢慢就走到山坳拐角处的一座小院外头,恰好跟从里边出来的张属打了个对照脸。
  郭保吉不认识下头这些个小喽啰,可张属跟着裴继安出出进进许多回,却是一下子就把这位监司官给认了出来,连忙上前行礼问好。
  他一时把不准郭保吉的来意,只好问道:“不知监司今次可有什么要事?今日彭知县在坐衙,不在此处……”
  便是不坐衙,圩田修了这小一个月,彭莽也只被裴继安硬拖着来了一回。
  可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叫上峰知道。
  郭保吉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问好,也不理会什么知县不知县的,只问道:“裴继安在何处?”
  张属听得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要找人把裴继安叫出来。
  郭保吉也不等他,抬腿就往院子里走。
  到得公房的时候,里头裴继安正同沈念禾一齐在对数,旁边还站着一个女账房,另有一个外头负责总管复核的县学学生。
  郭保吉伸手拦住了欲要进去的张属,示意他不要说话,带着儿子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
  里头吩咐同回禀的速度都很快,不多时,就一一出得来。
  沈念禾当先而行,才踏出门,就见得数人站在边上,另有张属垂手而立,一脸的紧张。
  她虽然不认识郭保吉,却是认识跟在后头的郭安南,又兼父子两人相貌肖似,一下子就联系了起来,便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道:“郭大哥。”
  郭安南万没想到会见到沈念禾。
  他这些日子虽然明面上并无什么动静,其实心中当真是时常惦记,此刻看到人,又是紧张,又是惊喜,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沈念禾笑道:“我学过一点算学,此处正修圩田,缺人缺得厉害,便来凑个热闹。”
  她说完这话,就站在一边,看了一眼郭安南,又转去看了一眼郭保吉,问道:“不知这位……”
  郭安南这才回过神来,道:“这是江……”
  在外头的时候,郭安南一般不会透露自己同郭保吉的身份,是以对对方从来都是称呼官名。
  然而这一回才起了个头,就被郭保吉打断道:“我姓郭,唤作郭保吉,今次是来寻裴继安的,你是沈轻云的女儿吧?”
  第176章 你敢不敢应
  此处正在说话,裴继安听得声响,已是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见得郭保吉在外头站着,也有些吃惊,问道:“郭监司怎的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让了进去。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却并未跟着父亲,而是落后两步先给众人往前走,自己则是留在外头同沈念禾说话。
  他小声问道:“多日不见,沈姑娘这一向可好?”
  沈念禾笑了笑,道:“多谢郭大哥挂心,我一应都好……”
  又问道:“上回送的那些个书够不够用的?如若不够,我那一处还有几部剩的。”
  郭安南连连摆手道:“前次在京城时收了那许多便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叫你破费!”
  他口中说话,一双眼睛却是忍不住去看沈念禾。
  长得是真好看,越来越好看,人也好,气质也好。
  只可惜出身不好。
  为什么偏偏就差在这上头?
  若是长得稍差一丁点,或是气质稍逊一点,可出身略好那么一些,自己也能去同父亲开口。
  可就是出身差了这许多,怎么都没法找补,同在京城时见得那些高门女子相比,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叫他连提都不能去提。
  郭安南心中一万个可惜,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沈念禾的脸,愈加发酸。
  他只想站在一起多说几句话,便在外头不肯进去。
  沈念禾却是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只寒暄了两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里头怕是在等郭大哥,快进去吧。”
  她话才落音,里头已是传来郭保吉的声音,叫道:“老大呢?”
  郭安南一惊,不舍地又看了沈念禾一眼,复才拱一拱手,做个告辞的姿态,匆匆进得门去。
  沈念禾只把这当做不足道的插曲,转头回了自己的公房,同两个女账房一起做事去了。
  却说郭安南进得门,便被郭保吉招手叫到了身边,问道:“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郭安南怎好说是想同沈念禾说话,只支支吾吾了一回。
  幸而郭保吉也不怎的在意,便是在意,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问,便放了过去,只转头又继续与裴继安说起话来。
  “……若是按着原来的图绘,此处圩田乃是三县并举?当要占地多少?”
  裴继安不徐不疾地回道:“今次修圩田同堤坝,乃是按着从前沈批的图绘行事,只略作了增改,如若全部施行,此圩当有近百里,顺利的话,可地圩田近千顷。”
  此处就在公房当中,最不缺的就是图纸跟算式。
  裴继安这一头说着,转身就去取了图绘来给郭保吉一一解释,哪一处开堤坝,哪一处蓄水、泄洪,哪一处原来是荒地,修好圩田之后,将会变成沃土上田,另还能在栽种茨菇、蒲苗、桑、麻等物。
  按着此等规模来做,如果每亩田收十中一二的租钱,朝中便能得利数十万贯,宣州至少能多得粮十万斛。
  这一项一项数字报出来,出得裴继安的嘴巴时是数字,进得郭保吉耳朵时,已经成了年底考功时考功簿上的字迹,一个一个,清清秀秀、工工整整,令他怦然心动。
  “如若给你来修,从头到尾,要多久才能建好?”他忍不住问道。
  裴继安愣了一下,道:“监司,继安不过是宣县里头的一名吏员……”
  郭保吉看了一眼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头一回来这一处,生疏得很,方才虽然走了走,毕竟不太熟悉,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又招呼郭安南道:“老大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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