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流程一顺,样样按着顺序来,规规整整,有条有理的,一来不必再同从前一般给几十个人围着讨东西,自己忙得头掉不说,背地里还要被问候八辈祖宗。
  管库们喜出望外,再见这一位新上峰时,就转而变为心悦诚服起来,还要发自肺腑地夸了又夸。
  且不论其中褒奖是不是有十二分的添油加醋,却叫谢处耘自觉威风极了。
  他一向喜欢被旁人围着转,特别那转不是为了他的脸,而是为了他的能耐时,当真身上的毛都要得意得抖起来,做起事就更劲头十足了。
  谢处耘在外头威风八面,却不妨碍他心里清楚这一回长脸是靠了谁,虽是碍于脸面,不好前次才贬低一句“三脚猫”,转眼就去道谢,可再见得沈念禾时,自然而然就心虚得自己往下矮了三分。
  得了别人的便宜,自然要给些感谢。
  谢处耘自认不是小气的,就一心打算要回礼。
  花花草草的最多也只能送三次两次,否则显得重复之外,还怪没意思,只好另辟他径。
  他本来还想学一学家里那一位三哥,可手脚笨得很,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叫他指指点点,倒是挺擅长,叫他自己动手,实在难于上青天。
  若说出去买铺子里的,可一来实在库房同外头堤坝上头也忙,抽不出什么时间,二来他又有个极挑剔的嘴巴,见得这一家,觉得味道差一点,看得那一家,又认为粗糙极了,莫说比不上三哥做的,便是婶娘的手艺也要高超许多,顿时在这里卡住了。
  虽然是桩小事,可谢处耘却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好几回晚上睡到一半,冷不丁忽然醒过来,又想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他前次送过胭脂、口脂,当时沈念禾倒是高高兴兴收下了,事后却不怎么用,前一阵子本还想挖桃树回来,只是回头一想,好似那沈妹妹认真推拒过,不像是说客气话,仿佛是当真不喜欢,便搁置下来。
  眼下想送个回礼,送得他纠结不已,偏他从前有抓不定主意的事情全是去找三哥,而今三哥那样忙,自己进得衙门小半年,学了许多东西,还能给对方帮手,旁人还夸他比之也“不遑多让”,怎好为着这点小事,再去麻烦?
  再一说,谢处耘虽然脑子里头好几根筋都没连上,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便是这事情不好去找裴三哥,最好自己来。
  正没头绪,偏有这一日去查完库,听得有个小吏与人说笑,道:“若论有福,老秦才叫福气!当年嫂子人称‘扇面西施’,我隔着三条街都有听说过,她在铺子里看坐的时候,左近的人都爱凑去逛,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好的,最后居然便宜了老秦!”
  边上就有人回道:“你们只知道羡慕老秦,却一个也不晓得他当日求得多辛苦,听闻还没开店就去铺子外头守着,又帮上门闩,又给挪桌椅,后头乃至搬搬抬抬、裱裱刷刷的,都要去搭把手,已是把自己当做那铺子里头不要钱的伙计,私下里更不知道送过多少东西——我那浑家没少同我抱怨,说当年那‘扇面西施’头上钗鬟、腕间镯子,乃至一饭一水,全有老秦包了,连个香囊都要送,这般殷勤,不嫁他嫁谁?”
  再有后头言语,谢处耘就没继续听。
  他耳朵里头只入得“钗鬟”二字。
  虽不是同那姓秦的一般乱献殷勤,可这送簪子倒挺合用的。
  那沈妹妹平日里也时常戴钗,送得出去,总不至于向从前的胭脂水粉一般被搁置在边上。
  谢处耘得了主意,一回家就去翻裴继安给他放体己钱的匣子。
  出乎意料的时,那匣子里虽然有三瓜两子,可全是不成串的铜钱并散碎银子,即便全加起来也拿不出手——莫说够不着有来历的,便是想买好一点的玉钗、金钗,都杯水车薪。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把那钱重新又数了数,果然没错,连忙出去寻郑氏。
  郑氏好笑道:“我哪里去动了你的匣子?你那匣子从来只你三哥往里头放钱,你自己冲里头拿钱,我才懒得去看!”
  裴继安只放不拿,郑氏没有动,家里就只剩下一个人。
  谢处耘急忙转头去寻沈念禾。
  沈念禾也说不知道,还小声问道:“谢二哥是不是不凑手?三哥上回给了我公使库的分润,若是急用,从我这里拿也使得……”
  她一面说,一面当真要去取钱的样子。
  谢处耘吓出满头冷汗。
  第182章 疑心
  他摸来摸去地找钱,乃是为了给沈念禾回礼。
  可若是从这沈妹妹手里拿钱,最后买东西送回她手上,还像个什么样啊!?
  谢处耘连忙摇头拦道:“不用了,我只觉得奇怪,以为不当只剩这点钱,这才来四处问问而已!”
  后头郑氏慢了一步,却也跟了进来,奇道:“你那钱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人哄着买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了上回谢处耘买的“百年何首乌”。
  谢处耘摇头道:“我倒是想买,可眼下这么忙,哪里有那个功夫!”
  沈念禾在一旁听着,却是忍不住笑道:“我虽不曾见得那钱怎么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却能猜一猜是花到哪里去了——谢二哥,你算算这一个月,自己带着人去了几次得鹤楼?”
  谢处耘花钱大手大脚的,一向没有数,又爱呼朋唤友,又爱与人同乐。
  他管着下头人挖土,见得那些个役夫日日苦哈哈的,实在可怜,还忍不住偷偷给他们加菜,接手库房之后,见得管库累得头发都快掉没了,就从得鹤楼买酒买菜回来,甚至担心那张属欺负沈念禾这个姑娘家,还给塞过好肉,闹得对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好去同裴继安坦白,生怕被人误解“收受贿赂”。
  至于宣县当中曾经认得的狐朋狗友,更是给他这里插一个,那里安一个。
  修堤、修圩田这样累,光靠衙门里给的那一丁点,连饭都不够吃,他又把人拢在一处吃席。
  谢处耘一张嘴挑得很,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更兼裴继安见得他上回买那何首乌,便不像从前一般随时往匣子里添钱,而是按着时间给,这样一个月下来,里头自然变得空荡荡的。
  听得沈念禾一番分析,谢处耘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他花的时候并不认为用得多,此时回头一一细想,这才惊觉自己只出不进,好似同给三哥养起来的一般。
  换做是从前的谢处耘,多半要觉得理所当然——三哥的钱不给他同婶娘花,还能给谁去用?
  可眼下进了衙门,去了麻沙,管了库房,监了堤坝,倒是慢慢有了羞耻之心。
  尤其有了沈念禾对比之后,一个才将及笄的小姑娘都能自己设法赚钱养自己——赚得还那样多,又这样能干。
  可他一个男子,居然还要靠三哥来接济。
  谢处耘丢脸之余,也不敢说出口,只好寻个理由溜了,转头对着匣子长吁短叹。
  回礼是要回的。
  可钱要从哪里来?
  不能同三哥要——一来没得那样不要脸,二来用三哥的银钱买东西,岂不是同三哥送礼物给沈妹妹一般?
  可如果用俸禄,他认认真真论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吏,衙门里头一个月的俸禄只有八百文,一贯钱都不到,吃饭都不够,能买什么?
  既是不能买,谢处耘忽然就想起有一回听的沈念禾同郑氏闲聊,说什么她父亲沈轻云曾经送给母亲一支亲手做的桃木簪,当时只做辟邪用,只随手做做而已,十分粗糙,却被小心收起来,时时试看。
  玉他买不起好的,可荆山脚下正修圩田,却是大把野桃树被挖得开去,剩得许多桃木,可以随意去挑选。
  不妨也亲手做支桃木簪子?
  谢处耘患得患失,次日回宣县的时候,趁着路上没人看,便做贼似的寻了个空,偷偷取随身的匕首想要割木头,后头发现匕首不中用,只得又去左近农人家中借了斧头来砍,最后弄得一头一脸的土。
  ***
  且不说谢处耘在外头又要做事,回来又要做簪子,忙得不可开交,而同屋的裴继安,却是再没功夫去细细盯着这个弟弟。
  他管着修圩田、堤坝,虽然名义上领了差遣的是知县彭莽,可实际上主事的从来是他同另一个推官而已。
  那推官平日里还要负责县中刑狱,不能时时盯着,况且才来宣县两年,又不懂水利之事,只听个响动好去禀事,当真做得起来,还要裴继安动手。
  正因如此,当知州杨其诞问起宣县圩田情况的时候,彭莽先还能支应几回,后头发觉顶不住了,忙把推官带着同行,再去得两三次,知道带了推官也没用,索性这一回就强把裴继安给叫了出来陪行。
  两人到得州衙,还在偏厅等候的时候,彭莽就忍不住转头叮嘱道:“继安,一会你且仔细些,若是知州问话,早早就上前答了……”
  如果答得慢,叫杨其诞点了他的名字,他是回好,还是不回好?
  若是回了,偏还回错怎的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叫对方一通好训!
  若是不回,知州问话,他一个知县,支支吾吾的,岂不是更显出没用?
  是以最好这裴继安醒目些,不要叫他落入那等困境。
  裴继安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已是来了个小吏,道:“知州请两位进去。”
  转进得公厅时,宣州知州杨其诞正坐在桌案后头翻看手中图绘。
  他见得两人进来,便随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一声“坐”,也不多话,直接把那图绘转了个方向,不对着彭莽,却是直直对着裴继安,道:“裴继安,你这堤坝同圩田的修法,是个什么意思?”
  彭莽才要说话,本来还怕那杨其诞不识得裴继安,想要引荐一番,却不想对方直接越过了自己,登时有些尴尬,一时坐在一旁,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裴继安也没想到这杨知州这般不给彭莽面子,然则听得这一问,却是十分不解,低头看了那图绘,正是前次请批中递上来的那一份,并无半点更改,只好道:“还请知州明示。”
  杨其诞道:“我同你父从前是旧识,听他说过那三县圩田之事,当日宣县的请批递上来,因事忙,对应的人又都核过了,还是县中公使库自行出钱,我没往下驳,后头有人来说,我才再细看了一回——你这堤坝修成这样,莫不是还想着并联三县?”
  裴继安心中一叹。
  他自然是想着并联三县。
  一县圩田,哪里比得上一州圩田?
  然则杨其诞此人行事一向小心,只要提得出来,必定会驳,是以他本想着等到宣县做得好了,有了成绩,再以利诱之,慢慢打消旁人疑心。
  谁成想还没到那一日,就有人着急起来了。
  第183章 拒绝
  裴继安并不答话,只半退开一步,转头看向彭莽。
  杨其诞可以不给这位彭知县面子,他却不好不给。
  然而裴继安看彭莽,彭莽却也回看向他,还使了个眼色,那眼中的意思,分明是把问题推给他来回答。
  “圩田、堤坝之事,所涉甚广,彭知县只知宣县一地,其余县镇,自有各地官员任管,如若想要并联三县,还待要知州牵头,宣县不能擅自做主,想来彭知县也要等州中给复,按着知州意思行事。”
  听他把话说完,杨其诞的面色才好看了些,却仍旧有些不满,道:“既如此,你那堤坝两边为何要留有接口处?”
  一面说,一面又指着桌上图绘处的几个地方。
  杨其诞为官多年,又不是彭莽那般混日子的,自然不那样好糊弄。他监过堤坝、修过水利,至于屯田之事,也多有经验,拿着宣县圩田同堤坝的图绘,不用旁人多做解释,就能看得懂。
  裴继便道:“堤坝年年都要修缮,留得前后接口,一来便宜将来遇得水事再做重修,二来却也想着,若是此法得当,将来扩建……”
  不待他继续往下说,杨其诞已是打断道:“裴继安,你生于长于宣县,这圩田来历,不消我再细说了罢?”
  他顿了顿,再道:“你爹当年想要修圩田,朝中反对声四起,几无一人同意,其中原因为何,你难道不曾想过?”
  说到此处,杨其诞的语气便强硬了起来,道:“当年诸位官人的‘五不可’,放到如今,依然作效,若你单只想要建宣县圩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去了,左右影响不甚大,好好管控一番,不至于出事,可若是想并联三县,决计不行——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他也不管彭莽仍在边上,径直道:“回去之后,莫要好高骛远,等有合适的机会,州中得了空,自有你的事情做。”
  后头这一句,杨其诞已经算是给了找补。
  时隔数月,朝中风向渐明。
  裴继安前头去得京城办那公使库印书之事,只短短小半个月,就把批文催得出来,引出偌大风波,人已是回来修了许久圩田了,宫中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换一个人去,怕是现在还在等国子监的批复,那书还未必能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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