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然则跟着自己的话,凭着这裴继安的能耐同裴家在宣州一地的人脉、故旧,必定也能使监司如虎添翼。
  郭保吉越想越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得放哪里都有好处,只恨不得把那裴继安劈开做两半,监司同州衙各放一半。
  他正纠结当中,却不妨忽然听得对面那人开口道:“这要求实在有些不客气,只我思来想去,又当真寻不到更合适的……”
  郭保吉心中暗笑:挑官选差,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自然官越高,差越好,就越合适,这寻不到合适的,是怕自己觉得要求过分吧。
  他当即承诺道:“我既是已经开口,就不会把话收回来——但凡我能力之内,必会设法办成。”
  一面说,一面抬头笑看着裴继安,等他把要求提出来。
  ——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狮子大开口,叫他这样一个平常做事极为利落的人竟是铺垫了这样久?
  裴继安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接着道:“是为家事——从前也同监司提过数次,我与那沈妹妹的事,本是要等翔庆落定再做定夺,只是朝中消息收而不发,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来年妹妹便要及笄,如若消息一直不定,却不能一直不管,我便想着,总归还有一年两年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合适不合适,应当也能看出来了,只要她愿意,我想着先成亲,裴家倒是好办,毕竟有婶娘,可沈叔叔早同河间一刀两断,至于冯家,官人年前也去了京城,闹得那样大,应当有所耳闻。”
  郭保吉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私事,一时之间,那笑容僵在脸上,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裴继安却没有管他,只自顾自往下说。
  “沈家、冯家俱是不方便,可沈叔叔一家也无其余合适亲眷,十分难办,我思来想去,好似只有监司这一处地位、品行合宜,是以提早来求——如若我同沈妹妹成亲,有心请监司代沈家走礼,不知妥也不妥?”
  郭保吉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裴继安来求的居然是这样一桩事,只他到底是块老姜,哪怕脑子里头还没转过来,嘴巴也知道自行张开,一口应道:“我当是什么,这样的小事哪里要你特地来求,那沈家姑娘如此身世,我从前同沈轻云多有往来,又曾得过冯老相公相帮,难得能有此回报的机会,又怎会置身事外?”
  他把漂亮话说了好几句,才慢慢回过味来。
  那沈念禾父母俱已不在,家中也无什么底气,一个孤女,实在容易被人轻视。
  而与之相比,裴家虽然也不好,到底还有裴继安这个成器的男丁在,看这势头,只要不再出什么大变故,十有八九将来能再起来。
  这是怕外人瞧不起那沈家女儿,才特地求上来叫自己出面帮忙站台吧?
  毕竟是一地监司,身后还站着边地扎根数十年的郭家,又有郭骏这个枢密使在朝中,谁人听了自己的名头,不给几分面子?
  有郭家帮着走六礼,那等拿不准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是在拿自己的脸,给沈家小姑娘做面子呢!
  想清楚了里头的弯弯道道,郭保吉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你倒是帮她想得周全,也罢,既然沈姑娘看得起我这张老脸,我便当仁不让了!”
  他半点不以为忤。
  哪怕周弘殷还活得好好的,也绝不会追究他去冯蕉的外孙女,沈轻云夫妇的女儿撑腰,相反,外人见了,多半要夸一句郭家人仁义。
  沈家只剩一个女儿,再无出头之日,将来也不可能翻身,说不得天子还会施恩,以示仁厚。
  这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而是个好差。裴继安能想到自己,其中虽然也有利用的想法,可更多的也是两厢得利,更要紧的是,隐隐在暗示着他对自己的亲近。
  似这般你来我往,用不得多久,两边就能真正成为通家之好,进得一条船上。
  这做法实在聪明,却又润物细无声。
  郭保吉心中的赏识之意更甚,又问了几句细节,最后道:“这事情甚时作数?”
  裴继安想了想,道:“等圩田、堤坝修好,见得结果再论。”
  郭保吉便问道:“你待要怎么论?”
  裴继安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如若一应顺利,朝中肯论功行赏,监司能保我入官,那边在得了确信前把婚事办了,如若另有插曲,且看宫中态势,实在不行,便将此事作罢。”
  郭保吉何等人精,虽只听得寥寥数语,却是已经把对面人的想法摸了个清楚。
  想要赶在得官前将婚事落定,多半是这裴继安担心得官后同沈家女儿生出差距来,婚后得官,将来请封诰命也更为便宜,还能抬高妻子身份。
  可与此同时,如若立下如此大功,最后还因宫中态度不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话,那想来裴家数年里再难有出头之日,既如此,倒不如两家不要成亲,叫女方能另寻良人。
  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未娶回家,就这般为对方着想。
  要是不姓裴,来做自己女婿当有多好——就同此时一般为妻族着想,甚至不用像此时这般,能有个一半也好啊,得这样一个女婿,自己半夜睡觉都要笑醒了。
  郭保吉心中越发感慨,却也没有多说,为表礼贤下士,还把裴继安送出了厢房。
  人一走,他就把手下人叫得过来,问那蒋丰的情况。
  “自去了那一厢公厅当中,除却上回监司召他,后头已经再没有回来过,家小就仍着在府上,上回他那儿子病了,我那浑家还去帮着搭了把手,说是烧得厉害,嘴里不住喊爹。”那幕僚一副忧心的模样,“虽是为了给监司办差,却也太过了,叫外头不晓得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是咱们府上苛责下头人,官人不妨同他说一说,差事虽然要紧,却也不能不顾家里头。”
  那幕僚虽也是后头来投的,胜在人灵口活,对郭保吉的为人也把得很准。
  平日里蒋丰从无机会露头,可自从被派去小公厅之后,隔一阵子主家就要问一问他的行踪,又要问问他的情况。
  这般异常的垂询,自然会叫其余幕僚心生警惕,唯恐因为什么原因叫新人上位出头,威胁自己的地位。
  明面上寻出问题来是不太可能的,那蒋丰为人确实老实,寻不出什么大错,能挑出来的都是小毛病,一个没有把控好,叫主家以为自己是在进谗言就麻烦了。
  不过郭保吉一向看不起为了公事,不管家事的人,虽未同外头人说过,可私下里教训儿子时,却说过类似“自己小家都照管不好,父母妻儿都看顾不住,外头做得再好,也是个靠不住的——家小尚能不顾,还有什么良心可言。”的话。
  此时这幕僚趁着机会,忖度郭保吉的心思,仔仔细细地给蒋丰扣上了一个不管妻小的帽子,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想,只盼一点一滴能叫主家厌弃了那人,将来少要想起。
  郭保吉听得他这般说话,却没有出声,想了想,道:“你去一趟,问问他这一个多月在小公厅都做了些什么,再回来禀我。”
  将幕僚打发走后,他又叫来两个心腹跟着去小公厅再打听一回蒋丰的行事,又唤了个仆从过来,吩咐对方给廖容娘带话,叫妻子寻个距离此处不远的小院子,再请个好大夫回来去给那蒋丰的儿子看病,顺便送点滋补药品过去。
  等到这一处折腾完,那去打听事情的幕僚同心腹也先后回来了,两边言辞出入不大,都说那蒋丰在小公厅里头先还领了几个差事,后边就没有做实差,而是一直跟着裴继安,给他整理宗卷,拟写折子,汇总、核算数字,做些上传下达的事情。
  在幕僚口中,那蒋丰做得并不起眼,也不出挑,不过平平而已。
  可在两个心腹口中,却截然不同。
  “那蒋先生做事心极细,给裴官人整理宗卷,收发公文,从未出过错,还及时发现了其中几处毛病,因他对水利之事也懂几分,裴官人忙起来的时候,抽不开身,他也能帮着给下头人居中带话,另又擅长文字,帮着拟写了好几份章法,发得下去,十分得用。”
  “上上下下都识得他,有什么事情寻不到裴官人,寻不到张属,往往就同他说,他也不在,才去找一位姓沈的姑娘,听说那姑娘是裴官人特地请来的大家后人,极擅算学。”
  有个心腹机敏,还把那蒋丰拟写的章法文书取了一份来,递了上来。
  郭保吉接过略翻了翻,果然条理分明,虽然比不得裴继安的手笔,可事情也说得清楚,读来并不费力,十分适合给下头人照着办。
  又看那蒋丰整理的宗卷,一一二二,十分整齐。
  ——怎么从前在自己府上的时候,不见这人有这样的能耐?
  自己正好缺擅文字的幕僚,早知他有如此本事,怎么会叫吃上一年的冷板凳?
  郭保吉略有些后悔。
  然则对方此时既然已经在小公厅出了头,自己方才又答应过裴继安,再做反悔,就有些太难看。
  郭保吉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肚量还是有的,出尔反尔的事情,如非实在无法,并不会做。
  他得了下头人的信,暂时先不去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此人埋没了,而是把蒋丰的家小送去了那廖容娘寻出来的小院子里,又送了两名仆从过去,另还送金送银。
  第225章 眼红
  且不说郭保吉在此处做千金市马,收买人心,另一处裴继安出得衙署,才待要回小公厅,却不防却被边上一人叫住,道:“裴官人留步。”
  他转头一看,见得一个二十出头的仆妇站在侧门外。
  郭保吉治家有道,下头仆从服色统一,规矩严明,是以一看此人身上衣着,裴继安就知她是郭家出来的,索性站定了等她说话。
  那妇人见得左右并无行人,回头敲了敲门,声音未落,里头出来一人,却是郭东娘。
  ***
  与此同时,郭安南焦急地在书房里头打转。
  郭保吉是监司官,携妻带小住在后衙,是以前头裴继安才来,后头郭安南就听得了消息。
  他惴惴不安,虽然知道是父亲把人叫来的,却始终担忧那裴继安会提起自己说错的话,一时之间,什么事情都无心去做。
  等了仿佛有一千年那样久,郭安南才终于把妹妹候了回来,急急迎得上去,问道:“怎么样,那裴继安怎么说?”
  郭东娘先把门掩了,复才道:“大哥想得太多了,那裴继安忙于堤坝、圩田上头的事情,无心管顾这一处,早把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又安抚了长兄几句,犹豫片刻,又道:“大哥,衙门此时得了朝中给复,你们那公厅里头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郭安南心不在焉地道:“民伕已经征好了,多半就要开始动工了。”
  郭东娘问道:“一旦动工,下头杂事多得很,你可选好了想接哪一样差才能显得出来?”
  郭安南投胎投得好,旁人都在为了一点半点的小差使尽浑身解数,可对于他来说,看上了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听得妹妹问,因心中还想着由沈念禾而起的麻烦,又担心今次裴继安不过拿话来敷衍,将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漏嘴,便漫不经心道:“先看一看,届时再说吧。”
  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郭东娘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说话。
  她方才特地出去见了裴继安,先上前致歉,又送上些小东西,请对方帮忙带给那沈念禾以示好,表明当日的邀约当真是自己说的,只是太不懂事云云。
  裴继安却是把东西都退了回来,风轻云淡地回了几句,先说此事那沈念禾并不知晓,只自己隐约听了,当时便猜应当是郭安南传话传错,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事早过去了,叫她不要再纠结于此等等。
  他进退有度,目光澄澈,话也说得十分客气,事情一解释清楚,立时就以还有公差在身为由,告辞而去。
  才见了裴继安,此时又来看自家长兄,郭东娘止不住地觉得头疼。
  ——被这样一个人一衬,自己这个大哥却还不紧不慢的,甚事都不认真去想,认真去做,将来怎么抢得了风头去出头啊!
  ***
  郭安南出身好,自然可以不在意这一点半点的出头机会,可郭府里头,却另一有许多人在意得很。
  且说郭保吉因裴继安提到蒋丰,另行了解之后,只觉得此人当真是个有才的,作为辅佐,十分合适,便做了一番安排,又送宅子,又送伺候的下人,又有吃用之物,金银绸缎,极是礼贤下士。
  他这般举动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也并未把蒋丰叫回来,甚至还让廖容娘去同蒋家妻小交代过,说那蒋丰领了正经差事,很是要紧,请她们如有什么,只来郭家寻她便是,若非遇得特殊情况,不要去打扰。
  然则如此行事,自然瞒不过其余幕僚。
  一时之间,下头不少人议论纷纷,还有见不得好的,私下跑去同那蒋家娘子说嘴,道:“你当监司为甚这样照看你们,原是你家那口子去得宣县,好似要被分派去跟着个胥吏办差,今后便不回来了……”
  蒋家娘子多日不见丈夫,儿子又正病着,好容易得了廖容娘送来的仆妇,又有医有药,实在感激不已,此时听得旁人说,简直惊得不行,忙把话问了个清楚。
  那人就劝她道:“我也是听我那当家的说的,听闻是宣县有个小官,见得你家那一个做事做得好,特地问监司讨了过去,今后就留在宣县衙门当中做吏,不再在郭家门下了……”
  又道:“我与你私下交情好,听得说起此事,立时就来寻你了,那宣县小地方,还是做吏,连个官身也没有,做人总要往上爬,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家那个怎么好把路越走越窄?趁着此时事情未定,不如快些同他说一声,叫他早早回来同监司剖白一回,监司心善,他诉一诉苦,说一声不愿意,多半就不会勉强了。”
  郭保吉是一路监司,后头又有郭家做支撑,而那宣县不过一个小小的县衙,去了还是做小吏,实在没有什么出息。
  蒋家娘子听了之后,当真唬了一跳,因无人商量,本想去寻自己丈夫商议,一咬牙,左右看了一圈,却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偏偏自己又走不开。
  那来劝说的妇人就道:“你若是走不开,我叫我家那口子给你跑一趟,到底认识这大半年,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家那一个往火坑里跳!”
  果然没多久,她那丈夫就取了蒋家娘子的书信,急匆匆往小公厅跑,到了之后寻到蒋丰,先把蒋家小儿子重病险些不治,蒋家娘子六神无主的事情夸大说了,又把裴继安当日去同郭保吉说事的情况掐头去尾复述一回,最后道:“你要是还想跟着监司,此时便快些回去,同他表个态,说得清楚,不要叫他以为你这是改门换派了。”
  蒋丰在郭家已经数百天,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其中极大的原因,便是他不怎么晓得察言观色,也不太懂人情世故,今次得了人提点,一时也有些慌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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