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说着又把那剥出来的笋放在手心举得起来给他看,笑道:“是不是像模像样的?”
  裴继安也不回她,只矮身捡了一根笋出来,三下两下,也不知道他划拉了哪一处,就把外皮分了下来,剩得青白相间,十分光滑的笋肉托在掌心,半蹲在沈念禾身边,把手同她的手放在一处。
  他二人两个手掌平摆着,一色偏红,一色偏白,一大一小,区别十分明显,而两人分别剥出的笋排在一处,更是一下子就显出不同来。
  沈念禾剥的笋只能勉强算是把皮给去干净了,笋肉却坑坑洼洼的,有点像被狗啃了一小半肉一般。
  而裴继安剥的则是光光滑滑,并未伤到那笋肉一点点。
  两相一对比,沈念禾哪里还有脸说什么“像模像样”,见得裴继安手上那一根笋,只觉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丢脸之余,却也十分好奇,忙道:“这是怎么弄的?三哥快教我!”
  裴继安半蹲着伸手把那些个竹笋一一捡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全数处理好了,甚至没给沈念禾好好观摩的机会,还道:“又不是什么事,哪里值得你特地来学。”
  沈念禾自认也是个大人了,可好似在这裴三哥眼中,她还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小孩子一般,平日里倒是罢了,今次本还想要叫他歇一歇,可如此一来,倒变得给他碍手碍脚了似的。
  她只好把自己的本意说了,说着说着,抬头一看,见对面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那眼神里头似笑非笑,面上也带着笑,不知为何,竟是看得她有些脸红起来,一时声音也虚了,只道:“……原还想给你坐着我来弄,偏被三哥看不起,把我挤到一边去……”
  听得说是怕自己辛苦,裴继安登时心都飘了起来,足下也同踩在云里似的,看着边上小盆里那一根沈念禾剥的笋,不同片刻前的左看右看都不顺眼,登时就变为觉得好看极了。
  他忍了又忍,同个真正的少年郎一样,心中压了许久的话就憋不住说了出来,道:“……我还以为你是要给处耘做糖醋口的东西吃……”
  裴继安说话再克制,到得这个时候,也难免露出一两分醋意来,又道:“上回我去宣州办差,回来时听婶娘说你给她蒸了蛋,今次又给处耘正经做菜……”
  “我上回同你说了许多话,你听过之后,也不应我,又不同我说什么,只到最后,给婶娘做了东西,给处耘做了吃的,前次还给他做过斗笠……”
  虽然没有直接道明,可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同一个意思。
  ——别人都能有,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没有?
  平日里越是内敛的人,一旦把心剖开了,两相对比,就越显得火热。
  沈念禾听得他说话,又见得他的眼神,只觉得手心都是汗,自己脸上也泛起热起来,心里微微一跳,暗想:平常多少好东西这三哥都不放在眼里,说给就给,说送就送的,怎么从前一个破斗笠,竟是叫他记到现在?
  她也不是一窍不通,也不必多想,已是慢慢品出其中滋味来,胸口处那心脏胡乱跳,本是自以为此时很平静,可脑子当中忽然一阵白,早忘了原本想的是什么,脱口便道:“原不是给三哥做过鱼汤……我做得那样难吃,怎好意思再……”
  裴继安轻声道:“哪里难吃了……我本就喜欢吃鱼……”
  又道:“只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好吃,早忘了是个什么味道,况且吃了就没了……”
  吃的东西吃了就没了,那自然是想要用的。
  沈念禾喃喃道:“我也不会做什么好东西……”
  裴继安立时道:“上回不是做了斗笠?”
  念念不忘,十分想要的样子。
  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态,沈念禾哪里忍心拒绝,只是斗笠着实丑得拿不出手,踌躇了几息,道:“我给三哥编个络子好不好?”
  以她的能耐,做荷包是不指望了,哪怕不绣花纹,只用素布面也不保险——万一最后那荷包底下破了洞,银钱都装不了,又怎么好意思?
  裴继安得了便宜,倒是学会卖起乖来,几乎是明示地道:“络子也好,剑穗也不错——我有一把常用的木剑,又有一张弓,俱是小时候的,握手处光秃秃,什么都没有……”
  这是不光要络子,也要剑穗同弓穗了。
  又道:“朱红的也行,赤红的也好,便是灰色、黑色,好似也各有好处。”
  已是开始选起颜色来。
  沈念禾实在没有把握,只好道:“要是做得难看……”
  “我要的是你给的东西,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裴继安想也不想,已是一口回道,面上那笑意虽是轻轻浅浅,可眼角都跟着带出笑来,显然十分高兴。
  他这样喜欢,沈念禾就再说不出一个不字,很快又应下了一条腰带,一个披风。
  裴继安倒是体贴得很,道:“也不着急做,得闲慢慢来就是,左右日子还长着……”
  今日做个络子,明日做个剑穗,下个月做条腰带,明年做件披风,届时自然时时想着他的喜好,惦记着他的尺寸,做着做着,总能把他做进心里去了吧?
  两人说了这许多话,仿佛只过了一瞬间而已,等到沈念禾醒得过来,才发现灶台里火都要烧到灶口了,连忙道:“三哥,火是不是要熄了?”
  裴继安解了心结,看那半熄的火也是高兴的,只觉得那火星不似平日那般刺眼,亮得十分懂事,上前添了柴,又转头同沈念禾道:“我看你方才没吃什么,给你再添两个开胃的小菜好不好?”
  沈念禾还在想着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听得裴继安问,便回道:“我同谢二哥一齐吃一点就好。”
  又指着边上的糖醋汁道:“三哥,我已是调好酸甜味了。”
  见得当中有酸梅,裴继安便道:“处耘腿伤,不好吃酸梅。”
  沈念禾下意识就回道:“三哥不是喜欢吃?”
  又道:“先盛出一份,后头剩得再下酸梅?我来给三哥做!”
  裴继安站在灶台前边,只觉得心尖上一点点的麻,一点点的痒,仿佛有一只蝴蝶在上头绕来绕去飞,两边翅膀扇出软乎乎,轻飘飘的风,那风中带着甜,又带着酸,钻到他心底里去了。
  第231章 说服
  沈念禾上前两步,伸手欲要接过那勺子。
  裴继安心中仿佛汪了一池水,正款款波荡,那手也半点大力都使不出来,只把勺子松开,叫它老实到锅边靠着,又探出手去,隔着袖子将沈念禾的手腕握住,道:“小心给猪油溅到。”
  连语调都是微微荡着的,一面说,一面将她轻轻拉到了一边。
  其实灶台里火都要半熄了,再肥的猪都得凉,不结成白块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溅出来。
  沈念禾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一会这个,想一会那个,每每觉得两人有这样那样的不合适,可一旦与这裴三哥独处时,往往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原来的担忧,变为眼睛只看着当下。
  她方才听得裴继安说婶娘吃过她做的鸡蛋羹,谢二哥也能得斗笠披风,唯有他什么都没有,忍不住就倒转回去想,越想越觉得果然好像自己对这裴三哥太过平常,虽然并无怠慢,可与旁人相比,一点都显不出不同来。
  此时此刻,她早不记得按着两人的关系,这“寻常”二字才正常,因那裴继安的声音同往日有些不同,更低、更柔,却又更克制,表情也柔和极了,看人的时候时眼神里还似有若无地含了一点缱绻的意味,又有三两分的委屈。
  沈念禾的歉疚之心更甚,又有些心疼,便道:“我小心点就是,今后还想给三哥做吃的,总不能半点油都不放吧?”
  裴继安的心思一时一个样,先前为碗鸡蛋羹,几块糖醋小排都要计较得不得了,此时又觉得只要沈念禾心中有的是自己,便是给旁人做一千碗一万道菜也不打紧,然则旁人不懂得体恤,他自己倒是又不舍得她辛苦起来,只道:“我来做就是,你先坐着,不要给黑烟熏了眼睛。”
  一边说,一边又拉着沈念禾到小几子边上叫她坐,复又半蹲下身子,从低而高看着她,道:“给你拿鸡蛋炒笋吃好不好?喜不喜欢的?”
  他嘴里好似只是问沈念禾喜不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可那眼神殷切又勾缠,倒似在问沈念禾喜不喜欢自己这个人一般。
  两人一人坐着,一人蹲着,挨得虽然算不上十分近,却是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心都跳得更快了。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竟是有些不敢回话。
  裴继安本不愿给她想得太久,可又拿不准是不是叫她仔细想清楚了再回更好,只等了一会,就觉得心都要胀开了,忍不住把声音压得轻了又轻,催道:“喜不喜欢的?”
  沈念禾张口欲回,话还未出口,却听得门外有人靠得近了。
  那人还未进门,口中已经问道:“怎么左右寻了一圈,一个人都不见?”
  ——原是郑氏。
  她站在门外,一条腿正要跨得进来,抬头见得里头二人一坐一蹲,虽是挨得不近,可神情也好,姿势也罢,乃至于其间的氛围,俱是同从前甚是不同,一时也唬了一跳,嘴巴张了张,就要往后退。
  沈念禾忙站得起来,裴继安也跟着直起身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坦然问道:“婶娘怎么来了?处耘醒了不曾?”
  又道:“他吃了药,应当要再睡上一个时辰才是。”
  郑氏心中已是暗叫了一声不好,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则她一反应过来,就知道此时往后退更为不好,便也当做什么都没见着似的进得来,道:“他还睡着,看着像不怎么烧了……”
  又说了几句拉拉杂杂的,复才道:“我去收拾收拾衣衫。”
  从从容容退了出去。
  沈念禾口中道:“我去给婶娘搭把手!”
  一面说,一面就要跟上。
  然则她脚还没抬起来,就听得后头有人幽幽地道:“原还说要给我做搭手,叫我少费些力气……”
  郑氏躲之不及,忙不迭回过头来,对着沈念禾笑了笑,道:“念禾留下给你三哥帮忙,我那就三两件衣衫,略整一整就好了!”
  语毕,就同屁股后头被火点着了似的,匆忙跑了。
  见得人走得远了,裴继安才转头看了看沈念禾,还问道:“本来那样主动,还说要做菜给我吃,眼下见得婶娘就变了心,还想跟着跑,是婶娘好还是我好?”
  又问道:“是不是坐着无趣?我还想着你在边上陪一陪,一个人做菜,实在怪没意思的?”
  遇得这种问题,沈念禾便是傻子也知道连忙摇头,一口应道:“三哥做菜怎么会无趣?我哪里也不去,只在此处坐着。”
  说着还把自己坐着的小几子往边上挪了挪,换了个正经些的姿势,表示她正恨不得扎根在此,陪着就不走了。
  裴继安这才微微笑了笑,神色间还露出几分得意来,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猫一般,
  他做菜熟门熟路,动作干脆利落,又因身形高大,腿长手长,腰背也十分笔挺,脸又长得好,侧面看是好看的,正面看也还是好看的,是以哪怕只炒个菜,也给人举重若轻的感觉,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沈念禾初时不过随口支应,眼下在边上看着,倒是当真觉得颇为有趣,便拿手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坐着。
  裴继安站在灶台边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时也命也的感觉。
  本来眼见就能问得出来了,就算不能有什么结果,必定是能再进一步的,可被郑氏这般一打断,方才机会不复再来,实在可惜。
  而早已拔腿飞奔出去的郑氏却是一边快步走,一边后悔不已。
  ——原就生了一双短腿,老天的意思就是喊她小步走的,偏今日跑得这样快干嘛,再慢上一点,看里头那两人的样子,说不得就成了!
  唉!腿短也就罢了,怎么嘴也那样多!早晓得不要说话,一旦见势不对,就站定了,哪怕能在门口好好听听壁角也好啊!
  ***
  且不说这这婶侄二人各怀打算,再说另一处,那幕僚蒋丰骑上快马回得宣州,一到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去同郭保吉说一声,一时连忙回得家里,左看右寻,那房子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写家具杂物,甚至从前的衣衫被褥,细软吃食都不见了。
  蒋丰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当真慌得满头满脸的汗,忙退得出去,找了左近人一问。
  那人自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出来,阴阳怪气地笑道:“升官发财死老婆,蒋官人这是发达了,把妻小都抛在脑后了罢?”
  也不说旁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边上有个人好心过来提醒道:“前一阵子你家小儿病了,总不见好,夫人听得说了,怕是此处住得太紧窄,又怕是春日潮湿,就给你家腾了个地方。”,接着把那新住址说了。
  蒋丰连忙道谢。
  那人笑道:“不必这样客气,听闻你在那宣县做的不错?若是有合适的差遣,我这一处倒是能上手。”
  蒋丰心中挂着儿子,勉强应付了几句,也无心多聊,连忙走了。”
  他照着那人给的住址过去,当头就见红门黑瓦白墙,带着院子,那门上甚至还有牌匾,像模像样的,应当是个至少两进的宅院,然则上前敲门,来应的却是个生面孔的小厮。
  “此处可是住着蒋丰家?”他狐疑问道。
  那人点头应了一声,又问道:“先生找我那主家可有什么事?”
  蒋丰吃了一惊,也懒得多说,只问道:“蒋夫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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