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秦思蓬到底接手过好几回酿酒坊,虽然只是过渡,却也懂得些里头门路,原来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此时再不敢端着,费了大力气又请又求,最后想方设法偷偷托了人去打听。
  受托之人得了好处,又被上头压下来,不得不半含半吐地透露道:“……本来库中一半存货都无,只前几夜忽有人……”
  将半夜填库之事含糊说了。
  然则秦思蓬再问其中细节,对方却是再不肯言语。
  能做下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瞒着管库者同司酒监把酿酒坊全数搬空,又重新填回来,其中势力可想而知。
  秦思蓬探明之后,虽然只隐约猜了个大半,却已经觉得背脊发凉,当真是后悔不迭,情知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压得住了,连忙去与左久廉说了此事。
  他半是惊惧,半是担忧:“……手伸得如此之长,又有这般能耐,却不晓得是哪一家,要是被捅得出去……”
  “……从前查账时库账不符,也不见怎么反应,眼下这裴继安一来,居然叫后头人把东西全数填回来了,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事有反常即为妖,提举,要不要还是小心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秦思蓬说完之后,不忘分析道:“按理那裴继安后头举主乃是郭监司,可郭监司常年在外,罕有回京,应当不至于能有如此能耐……若要列举京中……”
  左久廉最近为着朝中筹银,几乎日日都被石启贤叫去反复盘问,见得中书上下忙个不停,人人自危,更知酿酒坊中出酒的要紧,另有宫中态势,简直一触即发,此时听得秦思蓬如是说,立时将脸一沉,打断道:“此事我另有安排,你不必再管——那酿酒坊中既是酒水供应充足,认买之事办得如何了?”
  秦思蓬听得一愣,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正要回话,却见左久廉将手一挥,又道:“你去整理一番,将折子拿来给我看。”
  就被这般打发了出门去。
  秦思蓬简直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半晌,虽是依旧揣度不出左久廉的心思,却已经看出来自家这上峰无意再做追究,实在有些无措。
  左久廉坐在屋中,听得外头行人脚步,不由自主将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秦思蓬,平日里看着还挺机灵的,一到这种要害时候,就显出底子单薄来了。
  做事情毫不知道顾全大局,一味想着顾忌自己的面子同利益,却不知道多想一想。
  能把手伸进酿酒坊的人不少,可能在一两夜间,筹够如此之多的酒水,还将其运送回库房之中,其中耗费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有这般能耐的,想想都知道不会有多少,一一细数,无论查出来是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就算人站在你面前,你敢去追究吗?
  既是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揪着不放?
  不管是不是那裴继安后头人做出来的事,只要库房之中帐、库合得上,值此危急之秋,必定不能往下追究,等过了风头再行探查才是聪明的做法。
  早知如此,就不该任他去查库才对,闹到现在不上不下的……
  左久廉脾气虽然臭,却很懂得什么叫做能屈能伸,此时还用得着裴继安后头人一天,就不会轻举妄动。
  他拿定了主意,也不再拖延,当即把裴继安叫了过来,难得温和地道:“酿酒坊中帐、库已经查核完毕,并无半点出入,我本以为你乍一接手,会有些疏漏之处,不想做得如此漂亮。”
  夸了一通,最后才道:“今日我叫你来,另有一桩事情要分派……”
  第297章 决定
  秦思蓬自家查库,查出来同裴继安当日所报之数并无任何出入,自然解了从前质疑。
  其人毕竟是左久廉惯用心腹,此时又当用人之际,不能太过深究,只好后续再做处置,是以他高高抬起,当着裴继安的面,抱怨了几句秦思蓬行事不谨,不堪大用,便轻轻揭过了。
  裴继安哪里还看不出来对方打算,只做不知,甚至还帮着那秦思蓬解释了几句。
  左久廉见他识得做人,便也不再做耽搁,道:“今次朝中景况你也晓得,我就不多说了,石参政给司酒监派下数来,必要赠益酒税,旁的东西我已经交代众人去做,只一桩,酿酒坊中酒水不能断。”
  他语毕,自桌上取了一份奏事过来,推给裴继安,道:“这是下头递来的酒楼买扑数,你且看看,”
  裴继安抬手接过,只粗略一扫,顿觉十分棘手。
  此时酿酒坊中酒水存数不过二十万坛出头,可按着司酒监分派下去的买扑数,一个月就要出酒十万坛。
  酒分大酒、小酒两种,大酒腊月酿造,有先要施曲蒸酿,再要储存醇化,次年夏秋方能开坛,冬日得饮,历经近乎一年。小酒虽然酿造时间较短,却也是春酿秋售,耗时半载。
  他面色微沉,并无半点犹豫,当即道:“提举,酿酒坊库存只能供应两个月,下一批小酒出槽则要等到重阳,而大酒更要等到冬日,数目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余坛,此乃定数,并无半点转圜余地……”
  酿酒坊的酒数原来是一月一报,裴继安接手之后,改为了五天一报,上一回的奏报是为当日,还摆在左久廉的桌案上,他又如何会不知,却是道:“中书下派,司酒监必要在年底筹够酒税,我会叫人同各处酒肆商议延后交付酒水之事,至于酿酒坊中,更要着紧起来才是。”
  裴继安心算极佳,听得左久廉如是说,低头去看手中奏事,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把新增酒税的数目算了出来,奇道:“便是按着提举所言,酿酒坊中能每月供应酒水十万坛,到得年末,也不够中书所要半数,其中差额又待如何?”
  左久廉道:“眼下乃是急用,到得年末,再同下头酒肆商议,或可提前支取。”
  他看了一眼裴继安,道:“正因如此,你在酿酒坊里更要盯紧了,不能出什么纰漏,十中缺一还好,要是十中缺四缺五,事情如何好办?”
  裴继安本就敏锐,左久廉虽然没有明说,他还是一下子就懂了。
  朝中缺银,石启贤被天子点派去管筹银之事,平衡各家势力之外,他是个惯来要名声的,自然得有以身作则的样子,是以拿自己心腹左久廉来当头,少不得多分派些下去。可酒税一年赋税盘子就只有这么大,若是想要凑够金额,至少要将规模增加两倍,石启贤与左久廉虽然不至于白日做梦,把担子全部压在此处,可实在也寻不出其他更合适的办法了,是以打算到得年末,先提前将次年酒税收了。
  这做法简直同竭泽而渔也无甚区别,虽说大酒肆酒馆底子厚,能折腾得起,可哪里又是吃素的,少不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中间损失,最后又转嫁到下头,而那等小贩被摊派之后,如何撑得住?
  裴继安心知不妥,先道:“酿酒坊中提举尽可放心,下官心中有数,只这提前支取……”他提醒道,“酒虽不比茶,可隔壁司茶监事,提举想来是尽知的,要是闹将起来……”
  说一句难听的,司茶监不过将茶税增加了三成,就引得茶商们在御街上集聚闹事,司酒监虽说没有增加酒税,可提前支取,比之增三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往外放数一贯钱,一年后能得一贯又半,其中多出半贯是为利钱,司酒监要提前一年支取,真正算起来,甚至等于增加了酒商一半的成本,下头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他真心劝说,左久廉自然看得出来,脸上神色也和缓了些,虽然对着裴继安不好多说,却是道:“我等为朝廷办事,即便晓得不妥,只是当此之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裴继安道:“下官听闻司茶监的高提举,前几日已经发贬凉州了……”
  此时不比前朝,凉州早非繁华之地。高提举任上惹出事来,纵然后头有人撑着,奈何遇上周弘殷正当气头上,谁人都不敢去触霉气,只能灰溜溜收拾了东西避风头。
  左久廉却是道:“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做便是了。”
  也不再多说,就这般将人打发了出去。
  裴继安出了门,朝外走了一段,就这般站定回廊下看着远处屋檐。
  他方才见得左久廉反应,难免生出担忧来。
  要是按着此时做法,提前预支来年酒税,甚至都不用条令下发,他都能猜到后续轩然大波。
  左久廉为官数十年,资历、才干都排的上号,况且又是石启贤的左膀右臂,哪怕当真闹出事来,只要石参政在位一日,他最多也不过是暂时发贬,一有机会,立时就能再回京中。
  此时石启贤正遇难处,左久廉作为助力,最多也就是赔上自己三两年的磨勘而已,可落在旁人身上,却没有那么轻松了。
  裴继安本就是由吏入官,比起那等科举得官天生矮上一头,更要慢上许多。
  正经官员若是三年能升一任,放在吏官身上,少说要五年,若是司酒监出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少不得要被拖累,说不得五年就要变成八年。
  左久廉本是为了恩主,况且私下又有补偿,他却不同,不可能陪在此处耗着。
  况且更要紧的是今次乃是为翔庆军前筹银,郭保吉已赴阵前,时时刻刻都在耗费粮秣军械。
  打仗就是烧钱,难得遇得蛮夷自家大乱阵脚,若是不能借势将其打垮,再难有此机会。
  另有……只有翔庆安稳了,沈轻云事才能落定。
  于公于私,朝中都必须得拿出这样一笔钱。而要是司酒监榨不出来,其余地方更为艰难。
  裴继安站了片刻,忍不住慢慢呼出一口气。
  京都居,大不易。
  在宣县时彭莽虽然庸碌,却十分肯听话,又好摆布,由着他施展,后头遇得郭保吉,虽然固执得很,却也晓得纳谏如流,很懂得放手。
  今次到得京中,虽然进了外头人羡艳不已的司酒监,可遇得的上峰左久廉则是另一番性格,喜欢摁着头就往死胡同走,也不管路对不对,也不肯轻易问旁人意见。
  不过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也有长处。
  裴继安径直转进了公厅之中。
  此时里头不少官吏围在一处说话,簇拥着那秦思蓬,见得裴继安进来,纷纷住了嘴,或面面相觑,或回得自己的座位。
  秦思蓬是个能屈能伸的,既然已是认清事实,片刻也不耽搁,立时上得前去,向着裴继安行了一礼,道:“继安,今次乃是我先入为主,才生了猜忌之心,实在惭愧……”
  他嘴上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再行了一礼,道:“此处同你赔罪了。”
  裴继安伸手将他托住,笑道:“思蓬这是何意?酿酒坊中酒数看着异处甚大,你熟悉事务,看出不妥来,本就是份内的,何来‘赔罪’、‘惭愧’之说?”
  又道:“倒是我来此月余,多得你照料,当要道谢才是。”
  就这般顺势回了一礼。
  两人你来我往,俱是客客气气。
  秦思蓬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是越发焦虑。
  他出得左久廉的公厅,那酒水认买的折子才写了一半,忽的就反应过来不对——酿酒坊中库数决计有问题,为什么旁人在的时候才得此时一半不到,等到那裴继安来了,就能库、账相符?其人后头,究竟是什么势力?
  等到再做打听,晓得后续之后,秦思蓬更是紧张,尤其寻了半日,实在还是找不出由头,当真是唯恐自己惹出什么祸来,忙不迭跑来致歉。
  他虽然不是个嘴巴大的,在司酒监多年,也有几个熟人,今日行事被人看在眼里,纷纷来问,多多少少会透露出去几分,又不敢直说,只好含糊以对。
  因他资历深,人也谨慎,说话自然有人听,自此之后,倒叫司酒监上下以为那裴继安后头有什么厉害人物,对他或避或让,就算被请去相帮,也无一个敢随意拒绝,反而错有错着。
  ***
  再说裴继安知晓了左久廉的打算,回得潘楼街之后,迟疑良久,还是同沈念禾说了,又道:“比起这般行事,我想着,倒不如用上回你说的那‘隔槽法’,只是……”
  沈念禾心中算了一回,算完之后,又问朝中欲要筹银数,两相一对,只觉得很是赞同,道:“隔槽法虽然也是饮鸩止渴,然则只要控制得当,间隔而行,于筹银一道上倒是有用得很,与之相比,左提举要同下头酒肆提前支取明年酒税,怕是要引出祸事。”
  她脑子转得极快,话才出口,已是想到后头缘故,问道:“三哥,若是司酒监执意要提前支取明年酒税,到得年末考功,岂不是要带累一衙上下?”
  此时朝廷考功,一看所在衙署一年所为,二看本人一年所立功劳。
  如若司酒监做得不好,引出事来,便是裴继安本职工作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譬如今次司茶监致使茶商聚众闹事,其中提举就被发贬外州,当中上下官员也或罚或贬,除却个别,其余俱是难以逃脱。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正因如此,我才想着不能任由旁人纵意行事,得想办法做个约束。”
  沈念禾知道他要献隔槽法,略一思忖,去得自己房中将从前算过的稿纸拿了出来,摊开在桌案上,指了指上头的数目,道:“若是用隔槽法,只要排布得当,一年能得三年酒税收息,倒是不怕筹不够银,然则毕竟只是过渡之法,若是上头贪图这等眼前利益,将来不肯废止就罢了,只要愿意控制规模还好,就怕……”
  谁会嫌钱多呢?
  一个月只赚一贯钱,就有一贯钱的活法,可一旦习惯了一个月能得三贯钱,谁又肯重新回去过一贯钱的日子?
  所谓由奢入俭,便是如此。
  中书上下还罢了,当朝天子周弘殷却不像是个能听得进劝的,他大把事情想要做,处处都得要花钱,一旦见得隔槽法如此得利,怎么会放过。
  可隔槽法说得好听些,是寅吃卯粮,说得难听点,就是饮鸩止渴。
  短期施行,或是将规模缩着做还好,要是长时间、京畿所辖尽皆如此施为,将来迟早一地鸡毛,于百姓并无多少益处。
  裴继安自然不会不知。
  他上前两步,取了纸笔,同沈念禾一同测算,口中则是道:“虽是有利有弊,可此时情急,实在寻不到良方,我会在折子将弊端说得清楚——今次翔庆军中两军对阵,难得占着上风,况且……不能因为粮秣银钱失了机会。”
  沈念禾皱眉道:“此时得利时还好,将来出了事,三哥就是事主,要是众人不肯听从,强要继续施行,一旦……又该如何是好?”
  裴继安笑道:“总不能因噎废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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