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一把钥匙配一把锁
与吴曦对峙着,青二十七却是心神微乱;因为她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段舞帮她送那个盒子给吴曦。
她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暮成雪么?
暮成雪要她务必促成吴曦的反叛,或者让“反叛”的传闻传入京即可。
可暮成雪又十分笃信楚乐一的那个“预言”。她甚至说青二十七的运气不错,也许根本用不着青二十七亲自出面,这事儿也能办成。
所以,暮成雪也没有非要她来直面吴曦。
暮成雪是看穿了她的犹豫,才送她一个非到川中不可的理由吧?
难道她这是为了陆听寒?
她是因为知道他多半在吴曦左右潜伏,所以才非到吴曦身边一看、妄图“偶遇”他么?
想到陆听寒,青二十七心中微涩。
她马上否定了自己:不是的,如果是为了见他而贸然与吴曦正面冲突,不但是种冒险、而且是在帮倒忙。
更重要的是,她想像过无数与他重逢的场景,那一定不会是目前这种危险狼狈且敌我未明的状况。
许多年以后,青二十七才明白,她之所以执意地去看看吴曦什么样子,他如何降金、如何在困顿中被杀,理由非常可笑。
是理想。
是她一息尚存的理想。
是她从小就有的、见证这个时代、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私心,她不想做大人物,可她愿意走近大人物,体会他们藏在史书寥寥数十字后的真实状态。
这就是青二十七的理想,从身在汗青盟时就有的理想。
而青二十七深深了解到,理想如果在没有达成前就说出口,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妄想,成为笑话。
她之所以不敢说出自己的理想,那是因为,她也深深了解到,自己的理想本身真的是妄想和笑话。
出道以来,翻云覆雨的事,见得还少么?
解语轩、暮成雪如此强悍,势头那么地好,还不是为上者一句话、一个眼神,轻描淡写就扫落尘埃?
其实,不只是出道以来。
后来,青二十七从毕再遇那里听到了许多过去的那个世界发生的事。
原来她父母被追杀的原因,也与如今解语轩被追杀的原因类似:挟舆论忤逆尊上。
那时候,青二十七才回忆起楚乐一很早以前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似乎在本能抗拒这一行。
与她交往的男人女人们,无不比她强大。
楚乐一说中了。母亲就是因为自己的遭遇,才无数次地告诫她不要再干这一行。
可惜,命运。如斯。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在山顶小庙与这个时代的强者吴曦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她走到破碎的佛像之前,从一堆木屑里摸出了长方之物。
碧玉盒子就藏于供桌之下。
吴曦跪拜叩首,本应看到蒲团前的字迹,那字迹会示意盒子的所在。
没错,青二十七本来并不想这么快就现身。
但不知是何人派出的杀手,打乱了青二十七与吴曦的各自盘算,迫得他们不得不提早面对彼此。
青二十七将玉盒往前一递。
月华之下,玉盒沉沉、全不透光。它由一块完整玉石所制,只有左侧留有一个小孔。
吴曦却不立时接过,而是凝视了很久。
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什么人?”
“你只需要接过,就知道我是什么人。”青二十七心念一动,继续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来了?”她说着,把玉盒往自己的方向缩了缩。
吴曦目光闪烁,往前踏了一步:“这不是楚仙姑所指之神示之盒么?”
“神示之盒,也要有缘之人才能开启。你果是那有缘之人么?如有犹豫,那便罢了。”青二十七拿玉盒的手放了下来,似乎要把玉盒收回。
吴曦忙道:“慢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青二十七的眼睛瞪了有三倍大的事。
他从怀里,缓缓地,缓缓地取出了一枝羊脂白玉雕就的短簪。
簪子本身倒不见奇,由一整块白玉雕琢成祥云的样式,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它的柄并非光滑的,而是有一些突起,这些突起无规律可言,倒像是怕头发太滑顺、簪不住,所以才刻意打磨出来。
青二十七自然记得这只白玉短簪。
这只短簪上报销了数条人命;楚乐一、青二十七因此簪而遭遇凶险;白天天和完颜斜烈的相恋,也多多少少有此簪的功劳。
时隔数月,它果然如青二十七和楚乐一之前的猜想,送到了吴曦的手中。
这是一件信物,也是一块试金石,金国借此递出好意,也以此来试探吴曦的心意。
如果他全无叛心,这白玉短簪早就不在;而这白玉短簪完好无缺,说明这几个月以来,吴曦的心确实被它搅乱了。
数月之后,又有一方碧玉盒子送到了吴曦手中。
青二十七相信,这不会仅仅是另一次试探,而是更实质的内容。
它代表了什么呢?
吴曦手中的白玉短簪在月色下发出淡淡的光泽。
突然,“嘣”,它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越裂越大,越裂越大……终于,一把细长的钥匙从那短簪中剥离出来,片片碎玉掉落地下,发出“叮叮”的好听声音。
埋在白玉短簪的钥匙显露出来,青二十七的好奇心却没有减少一点点。
这钥匙要打开的是玉盒,而玉盒要打开的,却是大宋川中门户。
不得不说,金国为了争取吴曦,给足了他考虑的时间,一步一步,从不进逼,而是让他慢慢地把天平倾过来。
而无论是白玉短簪的传递还是碧玉盒的送出,都太过谨慎。
因为,没有人能预见这时吴曦的手中还有没有白玉簪。
他们能只赌上一赌,玉簪还在,顺利开盒;或是玉毁簪断,那么这玉盒就是块愚石,无人能开,起不了任何作用。
吴曦从青二十七手中接过玉盒,将钥匙往左侧的小孔中探去,左三转、右二转,再向上转,只听“咔”地一声轻响,是锁被打开的声音。
吴曦的神情郑而重之,而青二十七也紧张得一手是汗。
然而,不等他开盒。庙祝小屋的屋门开了。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掠了出来,阴沉着脸。
青二十七吃了一惊,玄九躲藏一边,她一直未曾叫破,自有她的用意。可他为何这时跑了出来?
他是要揭露青二十七的真实身份么?
出乎青二十七的意料,玄九对吴曦施了一礼,说道:“吴帅,请三思!”
不久以后,青二十七便会知道,金国送给吴曦的碧玉盒子里,是金国皇帝的一纸诏书。几百字的诏书,表达了几个意思:
诏书先是狠狠地拍了拍吴曦和吴家祖先的马屁,“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璘嗣有大勋,固宜世胙大帅,遂荒西土,长为籓辅,誓以河山。”
吴家祖孙三代经营两川,吴玠、吴璘皆是一时名将。
吴曦一直便想通过北伐来重振吴家威风,只是未能功成。
然后话风一转,言道功高震主,宋帝却不信任武将。“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参夷之诛,可不畏哉!”
你自己评价一下自己的功劳能否比得上岳飞?
岳飞战功卓著、威名远播,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可一旦被宋廷猜忌,就被诛杀且连累亲族。
扪心自问,就算你有再多战功,怕是结局不外如是。
无疑,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吴曦的内心的不愤,他就是因为这无由的猜忌,才在人生年华最好之时,沉浮宦海,做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小官!
再之后,金国皇帝抛出了最大的诱饵:
“若按兵闭境,不为异同,使我师并力巢穴,而无西顾之虞,则全蜀之地,卿所素有,当加封册,一依皇统册构故事。更能顺流东下,助为掎角,则旌麾所指,尽以相付”。
我能封宋帝,亦能封你。
如果你按兵不动,使金军无西顾之忧,那么,全蜀之地,本来就是你吴家经营,此后还当你吴家所有。
开禧二年间,吴曦也曾对金军发动大大小小十数战,可惜几乎全部失利。
如此败绩,吴曦的雄心再盛,也被消磨。
一个原本就在摇摆、最终走向绝望的人,面对裂土封王的诱饵,他的反应可想而知。
不由不说,金国皇帝完颜璟的这一份诏书,实是劝降的最佳范文。
在青二十七最早的推断中,汗青盟是在依附吴曦的力量,先成就这个人,再谋图更多。
然而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发生的一切,都表明了汗青盟远比青二十七想像中要强悍。
段舞在镇江身怀玉盒之时,就曾经说过,玉盒原为完颜纲之物,被汗青盟的人盗走。
林立有吴府和汗青盟的双重身份,他曾经告诉暮成雪一个秘密,以求自保。
今夜,玄九先于吴曦藏身小庙,更让青二十七感到不对劲。
种种的迹像都表明,汗青盟与吴曦关系匪浅,但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忽然飘来的一块云彩遮住了月光,吴曦的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我放了一个空当给小五。你们果然未让我失望。”
小五?
玄九看了青二十七一眼,说道:“五夫人职责所在,请吴帅不要怪她。”
听他言语,这位“小五”“五夫人”应是吴曦的小妾,并且这位五夫人正是是潜伏在吴曦身边的汗青盟暗桩。
吴曦冷笑道:“我不过小小一试,你就跳了出来。真是辜负了她在我身边做低伏小、伺侯了这么多年。”
“情势所迫,不得已尔。我劝大帅,不要看这盒中之物,否则,一去便再难回头。”玄九说着又看了青二十七一眼,“你不要以为,这个人会带给你什么利好,她……”
不知何故,吴曦好似突然对青二十七的真实身份没了兴趣,他打断了玄九,倨傲问道:“我要做甚,需得你来指手划脚?!”
玄九脸色微变,道:“大帅,难道您就要放弃我们这多年合作打下的基础?”
吴曦冷笑:“哼!怎么,你以为我没了你们就独力难支了吗?人多好办事,有人上赶着为我借力,我何乐而不为?这并未有违当年我和你们的约定。”
吴曦的口气不善,而玄九竟毫不退缩:“夜大人并不希望您与我们之外的人联手,大帅请三思!”
吴曦不屑地道:“如今的形势,怕是他已自身难保了,管得倒宽!”
玄九的眼中就闪出一丝厉色来:“大帅,郭师爷为您配的如意散就快用完了吧,这次前来,夜大人让我多带了一些。”
如意散?青二十七心中思忖:怕是那种吃了如意,不吃就如意不了的东西吧?想不到汗青盟竟然连下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吴曦先是沉默,突然哈哈大笑:“我真该让你看看,郭师爷那张人皮剥下来,是有多么好看。不,小五的应该会更好看,可惜,你……”
“等不到”这三字还未说出口,吴曦的披风如风灌入皮球一样,再次鼓了起来。
然而,可怕的不是这如球的披风,而是吴曦如球的掌风。
他身前的空气,被他压缩紧密,紧密得就像一枚炮弹,这炮弹就在他的掌力之下,发射出去。
炮弹之所以为炮弹,在于它力量之大,射程之远,破坏之强。
炮弹这种武器发展到在青二十七出生的世界那样“高级”前,由火药掺杂铅粒合成。
一炮既出,摧枯拉朽,血肉洞穿。
即便只是被它波及,就算不一时就死,那细细的密密麻麻的铅粒入体,就够让人头痛的了。
此时此刻,青二十七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内脏被打入了千千万万颗铅粒。
奇怪的是她没有去想那麻麻痛痛的奇妙的肉体感受,却在头脑中冒出掉线的想法:“这么多铅粒,要一颗颗从血肉之躯里中挑出来,岂不是十分麻烦?”
而后才是第二个念头:“吴曦攻击了我!他不想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