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姜窕许久都没有发声,似乎在消化着袁样的话。
  大概是见她没动静,男人又重新坐起来,侧眼打量她。
  说句真话,要袁样把他这个徒弟拱手相让,他相当舍不得。
  几年前,姜窕临毕业实习,来他工作室应聘。面试时,小姑娘对某些妆容的见解,和当初的他很像。
  录用之后,干活特别认真卖力,给她什么,就学什么,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的,但也不是那种书呆子。姜窕很有自己的想法,有时意见相左,和他争辩,还说得挺有道理。
  如今再看她,是比那时青稚的样子成熟了不少。比起头一回见面时急于出头的浮夸妆容,她现在也懂得给自己画上最适宜干净的裸妆了,眼线,唇膏,粉底……看着都淡淡的,与世无争,赏心悦目。
  师徒快五年了,突然要他把这块心头肉剜掉,能不疼吗?
  有群肥嘟嘟的麻雀飞上台阶,啾叫,打闹,翅膀扑腾个不停。
  这些生机似乎将姜窕吵醒了,她凝眉问袁样:“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大了呗,翅膀硬了,学有所成,总要自己出去飞的,”袁样昂了昂下巴,示意她看那群鸟雀:“就跟它们一样,得自己扇翅膀出去觅食,一辈子待在老爹老娘的羽翼下边,等着他们把虫子往嘴里送,能有什么长进。”
  姜窕问他:“瑞姐在你手底下待得时间比我还长,你怎么不让她单飞?”
  “她没你技术好啊。”袁样回得理所应当:“你现在的水平,足够独当一面了。”
  咖啡烫手,姜窕心底没来由地升腾出焦虑:“我不想走。”
  袁样笑:“别人巴不得早点出去自己开店呢,你倒好,要一直当站店的。”
  姜窕瞥他:“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是你师父,比你大二十岁,你懂的我都懂,你不懂的我还懂。”
  姜窕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执拗:“我真的不想走,我在这待习惯了。”
  莫名其妙的,突然赶她走,她从未有过要单飞的打算,在师父这一切都好,学无止境,为什么让她离开,她就要离开?
  袁样心里也郁结得很,但又不方便直接说出口,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女大不中留,懂了吧。”
  一语双关,希望她能明白。
  “……”姜窕当即心领神会:“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袁样笑了笑,小女孩心思通透,师徒多年,又培养了诸多默契,他干嘛还担心她不理解他的心呢:“这部剧还有二十天才结束,时间足够你好好考虑了。”
  他端起咖啡杯,从台阶上站起来,掸掸屁股,走了。
  姜窕坐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师父渐行渐远。
  师父背影瘦削,一如当年。
  他从阳光走进暗处,头也不回。
  就这么一直望着,姜窕没眨一下眼,到最后,也不知是睁得疼,还是日头太刺人。
  眼眶酸胀,想哭。
  **
  当晚,姜窕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去超市买了鲜蔬菜,肥牛,羊肉片,各种丸子,以及芝麻酱,老干妈。
  散得比较晚,她怕来不及,直接打车去了徐彻公寓。
  挂壁钟指向八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
  在书房打lol的徐彻赶紧趿上拖鞋,屁颠颠就要跑去开门,结果沿途,被同样往门口走的傅廷川拦下,
  “回去,我来开。”
  徐彻死鱼眼:呵呵呵呵门都不让开占有欲太强了吧。
  等了一天,终于把老婆盼回来了。望妻石傅廷川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领,才打开门。
  姜窕拎着一大袋东西,安静地站那,傅廷川要去接,她眼皮子都没抬,直接轻飘飘格开他小臂,进了屋。
  没笑脸就算了,招呼也不打一个,不对劲啊。
  傅廷川没往深处想,徐步跟过去。
  姜窕蹲身在玄关那换好拖鞋,再探手去摸,那袋子食材已经被傅廷川提走了。
  “老板娘!”徐彻站走廊里,眼瞅着姜窕过来了,喊得特谄媚。
  姜窕朝他瞪了下眼:“别这么叫,把人都喊老了。”
  “好好,不喊这个。”徐彻立马跟过去,狗腿子得紧。
  某位姓傅的真主子是谁?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姜妹妹可以吧?”徐彻换了个称呼。
  “行啊。”
  “那就姜妹妹,”徐彻得意地瞥了眼傅廷川:“姜妹妹——”
  “诶。”姜窕轻轻应了声。
  傅廷川:“……”
  三个人一起来到厨房,傅廷川将袋子放上料理台,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
  姜窕绕过去,小幅度挤了他胳膊一下:“让我来。”
  男人立马让开半尺,把那块地盘交给她。
  姜窕把食材一个接一个往外拿,徐彻站在右面,啧啧有声:“买了不少啊。”
  “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姜窕答着。
  “花了不少钱吧,记得跟老傅报销啊。”
  “又不是自己没钱,什么事都得靠他。”姜窕弯着眼笑,说得却别有他指。
  紧跟着,她又补充了句:“女人老依附着男人过日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徐彻原先招财猫脸一般的眯眯眼立马冻住了。
  此时他也察觉到萦绕在四周的诡异氛围了……
  徐彻全程参与过傅廷川私底下找袁样挖姜窕那事,看姑娘这反应,应该是已经知情。
  就在此刻,姜窕拿空了袋子里的东西,啊呀一声,说:“我忘记买火锅底料了。”
  “我去小区门口看看,肯定有!”徐彻自告奋勇,妹子这招这摆明是要支走他、和傅廷川“谈谈心”的借口啊,想必,几分钟后,就会有私人恩怨在这片狭窄的厨房里漫起硝烟。
  徐彻也谈过几场恋爱,深知女人发脾气的威力堪比核弹。
  此时不脱身,更待何时。
  “那就麻烦你了。”姜窕说得很是客气。
  “没事。”徐彻裹上羽绒服,戴上针织帽,小跑出去。
  诶呀。逃得太急,走到门外,他才发现自己鞋都没换,吓得光脚丫子穿拖鞋就出来了,绝逼要冻死。
  罢了罢了,冻就冻吧,反正,半小时内,他都不敢再踏进那个门半步了。
  **
  厨房里,水壶嘟嘟煮着。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姜窕敛睫,慢条斯理拆着娃娃菜外边的保鲜膜,平静地唤道:“傅廷川,你过来。”
  “嗯。”男人走到她旁边的洗菜池前,他个子很高,衬得身畔的女人小小的。
  她开始掰菜叶子,如小夫妻唠家常般说起话来:“我师父今天找我,说了件事。”
  “嗯。”他应着,似是在耐心聆听。
  “他说我现在学有所成,技术也练到家了,条件摆在那,可以单飞了,让我别再跟着工作室干活了。”
  姜窕说得很轻松,与此同时,菜叶也被她一片接一片地摘下来,放进手边的菜盆里。
  很家常的动作,可在傅廷川眼里,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颗娃娃菜,凌迟一般,被她的话,一层层剐着皮,非得看清楚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傅廷川决定装死,坚持一字箴言少说少错方针不动摇:“嗯。”
  “他让我考虑到太平这戏拍完。”姜窕把菜盆递给他,接着择鸡毛菜。
  傅廷川打开水龙头,水哗哗的,他试探着问:“你怎么想?”
  “不知道,我也纠结,想问问你呢。”她低眉顺目,睫毛,头发,都软塌塌的,小绵羊一般,看着一点脾气也没有。
  “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决定。”傅廷川冲刷着那堆鹅黄菜叶子,回得很是冠冕堂皇。
  “喔?我自己做决定,”姜窕放下手里的鸡毛菜,就着一旁的毛巾擦擦手:“你说我师父都把赶我走的意图说得那么明显了,我自己还能做什么决定呢。”
  “他可能只是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傅廷川关了水,声音一下子清晰许多。
  “有什么发展?”
  “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成为独立化妆师,或者当明星的专人造型师,比跟在剧组后面吃苦受累好。”
  “哼……”姜窕从鼻腔里面轻笑了声:“当谁的专人造型师,你啊?”
  “难道不行么?”傅廷川已经能感觉到她语气里压不住的那些不满,他反问道。
  姜窕闭了闭眼:“让我走的事,是你嘱托我师父的吧。”
  “是我怎么了。”傅廷川承认的很是坦荡。
  姜窕深吸一口气,正视前方:“你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傅廷川眉心紧蹙,看向别处:“亲自跟你说你也是这个反应。”
  她在生气,傅廷川知道。他大概做错了,但他也没别的办法。
  他太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处境的艰难。他比谁都着急。
  像要找一个发泄点,姜窕把手边所有的蔬菜都捋到一旁:“我这个反应有什么问题吗?你不提前说下就随便干涉别人的工作你还有道理了是吧?”
  傅廷川扳过她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干涉你工作?”
  姜窕看起来毫不畏惧,始终迎着他目光:“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工作?”
  “我为什么不能干涉?我是你男人!”他冲她。
  后面那五个字,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激怒了姜窕,她打开他的手,力量大得出人意料:
  “傅大明星,我跟你说清楚,我就是喜欢待这个工作室!喜欢到处跑!喜欢跟组!喜欢吃苦!我不喜欢别人控制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选择,哪怕是我男人!你这会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作得很?我告诉你,你错了,我只是在索要一段关系里最起码的尊重。也许有女人很喜欢你这种处理感情和工作的方式,但那绝不是我!”
  “……”
  傅廷川很久没有说话。
  太压抑,姜窕不想再待在这,往厨房外走。
  刚走到半路,她又被傅廷川追上来拽住。
  男人扯着她转了个身,逼着她面对他,她也不反抗,停在原处,还是之前那个眼神,笔直而坚定,像一柄淬炼成型的剑,所向无惧。
  傅廷川握着她手腕,深呼吸,问:“你扪心自问,当时学化妆,干这行,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什么东西?”姜窕似乎听见了很好笑的话。
  “为了见到我,出现在我身边。”
  “呵……”姜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是低估了傅廷川大男子主义的病重程度。
  “不是?那为什么要当我粉丝,因为我的事急得哭。”他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寻找其他的松动,哪怕只有一点,他都会把她立刻搂在怀里,死都不让她离开。
  可是根本就没有。
  姜窕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不否认,你是动力,很强的动力,能督促我得到今天的一切,工作,感情,生活,我感激你的存在,但你真的不是我人生的最终目的。我喜欢你,你被骂了我当然立刻冲过去给你说话,但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操控我的生活。你现在不用一遍遍提醒我确认自己的身份,我是你的粉丝,我是你的女友,我都知道,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是个人,一个有独立人格,有自我思考的人,不是可以随便轻易转手,搬来搬去的东西,”
  “是个人,你懂不懂啊?”
  她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失控地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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