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徽商

  舞阳千户所里,一位长袖飘飘的白衣文士正好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厅里喝茶,身后站着几名徒手布衣的高大汉子,手掌上全是厚厚的老茧,肌肉发达,眼神凶悍,显然是他的保镖。这位白衣文士三十上下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书卷味,商人身上特有的铜臭在他的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令人心生好感,要不是他放在桌上的那份厚礼,还真把他当成前来拜访的书生了。
  “幽香扑鼻,沁人心脾,还没有喝便已经口舌生津,浑身舒坦了,好茶,真是好茶。”白衣文士喝完了一杯茶,依依不舍的将茶杯放下,啧了啧嘴,“真没想到这个小地方居然也有如此精通茶道的妙人,看走眼了。”
  外面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不用看,光是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没错,是杨梦龙,这家伙走路一向风风火火,特别是遇到重要的事情,更是跟赶着投胎似的,谁挡在前面肯定要让他撞翻。白衣文士整整容色,站了起来,杨梦龙走进客厅,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了他的身上,一脸惊奇,似乎没想到找自己做生意的居然是这么个文弱书生。白衣文士见杨梦龙年轻得出奇,一张脸晒得又黑又红,也是心里惊讶,暗说:“久闻舞阳千户所的千户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在定兴跟鞑子恶战了一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他拱手行礼:“这位想必就是舞阳县家喻户晓的杨千户杨大人吧?徽州程骥这厢有礼了。”
  杨梦龙笑呵呵的说:“不客气,不客气。我就是杨梦龙,舞阳千户所的头头,未来舞阳卫的指挥,程老兄,你还是我搬进千户所以来头一个上门拜访的商人啊!”
  程骥微笑说:“在下不胜荣幸。”把桌面上那个老大的礼盒往杨梦龙面前一推,“初次登门拜访,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杨梦龙乐得合不拢嘴,都还没有开始谈事情就送礼了,太上道了!他客气了一句,让老仆人把礼物收下,然后大马金刀的坐到程骥对面。筱雨芳又沏上一茶香茗,柳紫嫣的贴身丫环则端上一碟蘸着蜂蜜的核桃饼,这样的招呼,以一位大商人的标准,称得上是寒酸了,却让人觉得很自在,很惬意。杨梦龙拿起一个核桃饼扔进嘴里一阵大嚼,然后咕咕咕一口气喝掉了三杯茶,那举动真的是称得上无拘无束了,看得程骥直想笑。喝掉了三杯茶之后,杨梦龙终于开始谈正事了:“程先生是徽州人?”
  程骥说:“正是,在下是徽州祁门人,世代经商,主要以贩粮为主,典当、盐业等行业也有所涉及,不过没什么名气。”
  坐在杨梦龙身边的筱雨芳脆声说:“原来先生是徽商世家出身,失敬了。”
  徽商历史悠久。早在东晋,徽州的商业就开始兴起,在唐代徽商渐成气候,到了明代,徽商达到极盛,就连洪武大帝朱元璋,也曾向徽商借过大笔款子充作军费,其中翕县商人江元一次便助饷十万两银子,徽商的实力可见一斑。明朝中叶至乾隆末年,是徽商发展的黄金时期,足迹遍布全国,甚至把经营范围延伸到了东南亚。徽商讲究义利兼顾,提倡以诚待人,以信接物,发达了也会大力回报家乡,算是比较有节操的,因此口碑一直不错。不过,经商看似风光,却也很辛苦,三年不归家,新婚别离,对于徽商来说都是寻常事情,他们以勤奋和吃苦耐劳著称,哪里有商机,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今年大旱,河南的小麦普遍歉收,粮商陷入了货源短缺的困境,不得不下大力气寻找新的粮源,哪怕再小的也不肯放过,而舞阳县军田的小麦收成还过得去,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都不等杨梦龙放出风声来,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程骥谦虚的说:“程家虽然世代经商,但是生意一直没有做大,算不得徽商世家。”朝杨梦龙拱拱手,说:“千户大人,在下专门经营粮食,而今年河南境内粮食普遍歉收,只有千户大人的军田收成还不错,所以在下想请千户大人允许,将余粮售予在下,在下一定会给大人一个公道的价钱。”
  杨梦龙纳闷了:“河南境内粮食普遍歉收是没错,可还是有不少地方收成不错的,实在不行,湖广那边还有稻谷嘛,老兄你怎么就看上我地里那点粮食了?”
  程骥苦笑:“千户大人有所不知,贩粮这一行是有讲究的,每个粮商都有自己的粮源,贸然跑到别人的地盘去收购粮食是会犯众怒的。”
  杨梦龙一拍脑袋,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南阳就是你的粮源对吧?”
  程骥还是苦笑:“在下本钱微薄,哪里有这个能耐掌握这么大的粮源?在下的粮源无非就是舞阳、泌阳、叶县这三个县,就这点地盘还得与好几家粮商竞争。”其实他的地盘比这还要小得多,那位专门跟杨梦龙唱对台戏,却让杨梦龙喊打喊杀的田老爷是他最重要的粮源,每年他都要从田老爷那里收购上万石小麦,贩运至河北、山西,赚取利润。可今年田老爷的田由于干旱和害虫轮番折腾,大面积失收,已经没有能力向他提供这么多粮食了,倒是与田老爷当邻居的舞阳千户所的军田收成不错,他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上门来,收购余粮,总得想办法把缺口补上,不然的话他是要亏本的。
  杨梦龙问筱雨芳:“算出来了没有?我们大概能拿出多少余粮出售?”
  筱雨芳想都没想,一串串数字飞快的往外蹦:“我们共有军田四万七千亩,共种植小麦四万一千亩,由于干旱和虫害,至少六千亩小麦成片枯死,不得不中途改种苜蓿、紫云英、甘薯,因此能收获的小麦只有不足四万一千亩。这四万一千亩小麦里,有一万九千亩是军户名下的,大人名下的则有二万四千亩,每亩可收小麦一石五斗到两石……除去应交的粮税和军粮,还有一万三千石余粮可以出售。”
  程骥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万三千石余粮,补上缺口都还有盈余了,按当前的粮价,这会给他带来近万两银子的利润。
  杨梦龙说:“没那么多,必须留下四千石作储备,只能拿九千石出来卖。”
  程骥皱起眉头问:“大人,这是为何?”
  杨梦龙没好气的说:“现在气候这么恶劣,谁知道明年还会碰上什么倒霉的事情?粮价一直在涨,一天一个价,还有价无市,我可不想到时候青黄不接,大家继续啃草根!”
  程骥说:“以大人的本事,明年的粮食只会丰收……”
  杨梦龙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个谁也说不准。小麦收获之后我还得雇用大批人手在舞阳、泌阳大力开垦军田,那么多人一人一碗都不是小数目,更有近两千完全脱产的士兵,个个都是大肚汉,一顿能吃垮一座山,不多留一点粮食可不行。九千石,不能再多了,你开个价吧。”
  程骥还想再劝,见杨梦龙那么坚决,只好放弃了。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人家留着余粮另有用处,勉强不来的,何必呢?他沉吟片刻,说:“在下愿意出七钱银子一石。”
  杨梦龙心里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收过去的时候才七钱银子一石,老子到粮铺买的时候却要两三两银子一石还短斤缺两兼掺沙子,你们也太缺德了吧?三字经已经顶到了嘴边,筱雨芳及时开口:“程先生,你这个价钱未免太过份了。现在的小麦都涨到二两多银子一石了,你却想以七钱银子一石购入……”
  程骥温文尔雅的一笑,让杨梦龙一肚子火也发不出来:“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大人和小姐要是觉得不满意,我们可以慢慢讲价的。”
  筱雨芳说:“一两银子一石,九千石余粮,全部卖给先生,怎么样?”
  程骥坚决摇头:“这个价钱恕程某无法接受。一两银子一石的收购价,再算上运输、售卖等环节的费用,程某不敢说亏本,可也没有多少赚头了,不行,不行。”
  筱雨芳说:“先生不愿意的话,就算了,现在粮价飞涨,有价无市,小女子就不信这批余粮没人要。”她淡定得很,现在到处都缺粮,粮食一天一个价,掌握着大批余粮,还怕没有粮商自动找上门来?
  程骥对筱雨芳的强硬也毫不意外,这年头傻瓜可不好找啊,想要赚钱,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他微笑着说:“小姐,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我们可以慢慢谈嘛!”
  筱雨芳淡然说:“如果先生没有诚意的话,我看不用淡了,还有别的商家等着跟我们谈收购余粮的事宜呢!”
  杨梦龙干脆闭上嘴巴,让筱雨芳跟程骥讨价还价。看不出她还会做生意哦,以后可有人帮他打理财务了,免费的账房先生啊,嘿嘿。
  筱雨芳还不知道自己在给这个混蛋当了免费的学堂老师之后,还得给他当免费的账房,她正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与程骥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你来我往,一个提价一个砍价斗得不亦乐乎。讨价还价是女人天然的爱好之一,这一点在现代那些有一点时间就拉着男朋友去逛服装店,拿着衣服跟老板你来我往杀价杀上半个小时不带喝一口水的女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关杨梦龙的切身利益,筱雨芳不得不先将自己与世无争的性子放到一边,努力为他争取每一个可以争取的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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