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机
孟婆定定看了眼少年:“你既已知晓吾乃孟婆,就喝了这碗汤,快些往生去罢。”
少年头疼的敲了敲脑袋:“可是我有不想忘的人,怎么办?”他转头望了望桥下的忘川河,“从这里跳下去,是么?”
孟婆冷漠道:“跳下去可以不入轮回,但想要不忘前生,恐怕难。”
所有跳下去的鬼最初都以为自己不会忘,可最终他们都不会记得。
少年问:“有多难?”
孟婆道:“万分之一。”
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不会忘记。
而就算不忘记,也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被认出来。
“万分之一啊……”少年轻喃,“够了,我赌了。”说着,就要从桥上跳下去。
孟婆脸色一变,第一次出声阻止:“你是一代明君,功德无量,若有来生必将荣华富贵,何必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结果,洗了一身功德,落得万劫不复?”
“怎么不可能?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呢。”少年笑道,“才不是万劫不复。”
孟婆欲言又止。她看过生死簿,自然知道少年执着的那个人,也正是因此才忍不住提醒。
对于旁人,确实有万分之一的机会等到爱人,可对少年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少年爱的男子,在人间是一位星官,也是他的臣子。但那位星官死后会直接升到仙界成为文曲星君,根本不可能路过黄泉,与少年相见。
可这是天机,孟婆不能告诉少年。
在犹豫的功夫,少年已经走到奈何桥上,闭了眼,纵身跳下。
可惜了。
曼殊心想。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被咬得缺鼻子少眼,多可惜啊。
在少年跳下的一瞬间,万鬼一拥而上,将少年的亡魂淹没。
曼殊都要不忍心看了。
可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只是一朵花,面朝彼岸,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场酷刑。
待到万鬼散去,曼殊惊愕地发现,少年几乎完好无损,只是肩膀被撕去了一大块。
这太不可思议了。
忘川里的鬼没有完整的。很多鬼在最初就被吞噬彻底消亡,其余的也是缺胳膊少腿。多的是被咬得只剩一个头和躯干的,能保留下一只手或一条腿都算强大,五官更是难以留存。可少年竟然只损失了一处肩膀。
这该是多么强大的灵魂。
多么强大的意志。
曼殊顿时对这位少年帝王肃然起敬。
但熬过最初并不能说明什么。在未来的千万年里,他要么死,要么永远在河里煎熬,除非他执着的那个人能够将他认出来。
可永远不可能的,他执着的人,已经成了天上的仙君。
他永永远远,都只能苦苦煎熬着。
少年是天生的王者,就算是炼狱般的忘川河底,他也能徜徉成自由的海洋。忘川河里的鬼一般不能浮出水面,因为他们总会刚探出一只手,就会被其他鬼魂给拽回去。
但没有人敢去拽少年。
少年精致漂亮,却比谁都凶狠。谁要是敢咬他,他能把对方啃得连渣都不剩。久而久之,没有鬼敢招惹他。
他可以自由浮出水面,只是终究受河水桎梏,不能离开忘川,不能踏上彼岸。
忘川没有回头路,一旦跳下,就只能等待你爱的人来拉你一把。
曼殊开在忘川河边,是离河水最近的一朵花。少年离不开忘川,但每一日都会到河边游上一遭,久久凝视曼殊,说上一句话。
第一日,他说:“我叫淮,是轩辕氏第三代王,我爱云浅,他是我的星官。我们一起发生过很多事,我一定要记住。如果哪天我忘记了,请你提醒我啊,小花。作为回报,我每一天都为你浇一浇水,好不好?”然后用忘川之水去灌溉曼殊的根。他不能在岸边久留,每回要游回来,都要花上一年。
河岸与河底的时间流速也是不同的。曼殊的一日,就是少年的一年。
第二日。
“我叫淮,是轩辕氏第三代王,我爱云浅,他是我的星官。我们一起发生过很多事,我一定要记住。如果哪天我忘记了,请你提醒我啊,小花。”
第五十日。
“我叫淮,是轩辕氏第三代王,我爱云浅,他是我的星官。我们一起发生过很多事,我一定要记住。”
第一百日。
“我叫淮,是轩辕氏第三代王,我爱云浅,他是我的星官,我一定要记住。”
第二百日。
“我叫淮,我爱云浅,他是我的星官,我一定要记住。”
第三百日。
“我叫淮,我爱云浅,我一定要记住。”
第四百日。
“我叫淮,我爱云浅。”
第五百日。
“我叫……”少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但还是接着说下去,“算了,这不重要,我爱云浅。”
第六百日。
“我爱云浅。”
第七百日。
伤痕累累的少年游到岸边,这次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好像爱着一个人。他叫……云……”
第八百日。
这回少年再也想不起那个名字了。他对着那朵看了八百年的曼殊沙华怔了很久,低喃道:“我为什么……要每年都来见你呢,小花?”
他不记得,真的不记得了。
八百年,对一个凡人的灵魂,实在是太长了。
“因为你爱一个人。”
这次的花朵,却有了回应。
“你叫淮,你爱云浅。”
“还有,我叫曼殊。”
他被局限在忘川河里,目光所及只有一座小桥,两方彼岸。他看见的除了绿色的森森鬼火,表面澄澈见底实则浑浊不堪的忘川,便只有大片血红的彼岸花。血腥压抑的色彩,就是冥界的基调。
你说你叫曼殊,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吗?
少年动听的嗓音落下,曼殊恍惚间想起另一个画面。
那时天地还没有色彩,连冥界这铺天盖地的红红绿绿都没有,她似乎被人捧在手心上,听到另一个悦耳的男声。
“生来便带有不祥的花么?”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曼殊,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想法。”
……
曼殊轻轻摆动:“我……不记得了。好像自我有意识起,就觉得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少年一笑:“你才提醒我叫什么名字,却不知你姓名为何而来。曼殊,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
曼殊反驳:“我跟你不一样。忘川河里的时间,要比岸上难熬得多。我的一日,便是你的一年。如何能比?”
“有何不同呢?人间与黄泉的时间也不同,天上与人间的时间也不同。”少年说,“假如你在这里八百年,天上或许只过了八天。谁不是在苦苦熬着呢?”
“可天上的事情,与我何关?”曼殊道。
少年歪头:“你没有想过,你等的人就在天上吗?你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对他不过是一场浅眠。”
曼殊:“我一直都在这里,从不曾去过天上,除你也不曾认识什么人,何来的等待?”
少年淡笑:“我不知你的前尘,从我跳下忘川起,你便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罢。我观察这里过这里的每一朵花,却只和你说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曼殊:“难道不是因为我离忘川最近?”
少年摇头:“不,我见着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和它们不一样。”
“你是朵有故事的花。”
曼殊没有叶子,不然她现在此刻一定会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真会说笑。”
少年只是看着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等的人在不在天上我不知道,但我等的人,一定在天上。”
曼殊好奇:“何以见得?”
少年说:“你方才所言,我爱的人叫云浅。其实我不太记得这个名字了,但觉得好熟悉,默念一遍,就连心口都在颤栗。有什么感情是在忘川里苦熬八百年还能一听起就本能颤栗的呢?当年我一定很爱那个人,他也一定很爱我。刻骨铭心,刻入灵魂,才会这样铭记。我忘了他的名字,可不会忘记爱他的心情。”
“他那么爱我,要是死后从桥上经过,怎么可能不认出我。所以此刻,他要么还在人间活的好好的,要么已经去了天上。总之他一定没有来过黄泉。”少年笃定,“要是来了,他一定会认出我。”
“你可不要太自信了。”曼殊忍不住泼他冷水,“我在黄泉待了许多年,抱着你这样想法跳下忘川的鬼魂我见多了。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们总以为自己会是万一的那一个。可我从没有见过有谁是真能等到自己的爱人的。就算爱人真来了,两人也是互不相识。最好的情况就是,一方还记得,另一方却忘了……感觉这种情况好像更惨。”
少年不在意,他扬了扬精致绝美的脸:“可他们有谁能跟我一样,在忘川待了那么久,还能保持容貌完好么?”
在忘川待过的鬼几乎没有不毁容的,之所以用几乎这个词,就是因为少年是唯一的例外。
八百年的残酷厮杀,少年现在丧失了一条胳膊与一条腿,但脸蛋还是完好的。
其实胳膊与腿也不是不可再生,只要吞噬掉足够多的鬼魂,缺失的部位自然可以再长回来。曼殊八百日来天天见少年,每次少年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最严重的一次,只有浮出水面的头颅是完整的,水面下什么都没有。
虽然下一日少年的身体又会长回来,可他遭受的痛苦是实打实的。少年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曾被其他鬼吞噬过,唯独这张脸,从来没有半分瑕疵。
那些个恶鬼可不会看他好看就嘴下留情,这只能说明少年每次都拼死护住自己的脸部。
曼殊一噎:“确实没有,你生得很漂亮。可这里又没人欣赏你的容貌,你这么在乎这张脸做什么?”
少年答:“我当然是希望,若他有一日从奈何桥上走过,能够一眼就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