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湛然此时意
当年的帕特,等待他来裁决,今日的他,等待帕特现在的老师来裁决,世事的发展,真是奇妙。
维林没有感到讽刺,心中只是有着满满的遗憾和无奈。——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放弃自己看好和中意的弟子呢?退一步讲,就算那弟子不得自己看重,身为一个修者,难道放弃自己弟子的名头很好听?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而且,他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之前,若不是被帕特的父亲苦苦哀求着,他是宁愿死,都不愿踏入此间一步。
看着整个身心意气明显陷入沉沦与沧桑之中的老者,站在同为修者的角度,方天心中微微一叹,并没有任何为难,而是相当温和地将蚊香的情况向对面之人细细述说了一番,然后问,是否愿意代为管理,安排蚊香的原材料,在三河镇的长久种植事宜?
生产蚊香所需的几种植株,当前是由神殿方面负责,但这只是权宜,并非长久之计,而且,说到底,在方天的计划中,蚊香终究也只是一种小东西,实没有必要因为它而占用神殿这个其实算是相当高端的人力资源。
那么,在炎黄城辖区内找一个地方出来,专门负责这项事务,当是必然。
炎黄城辖区,三城二十八镇,三城可以排除,它们以后将会负责更重要的事务,还有其它几个镇子因已有特色生产或可以发展特色生产,也可以排除,但还是剩余二十个左右的镇子。
“蚊香镇”,可以是这些镇子中的任意一个。
而既然是任意,方天当然也就随意了,不需要考虑其它的任何因素,他说哪个,就是哪个。——既如此,想起维林这个人,及其所在的三河镇,那么,就是它了。
而对于维林来说,听到方天的话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听错了,然后就是感到不可置信。但在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对方半晌之后,在方天的再次目光示意下,这位老魔法师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地深深躬身,然后道:“维林领命,谢过大人。”
方天微微颔首。
看着对方略显蹒跚而离去的身影,方天再次一叹。
对方的步伐并不蹒跚,还很稳重的样子,但在方天的眼中,嗯,其实也不是单纯地看,而是一种更综合性的判断吧,对方的“生命状态”,已是步入蹒跚。
这位老者终这一生,也就是七级,不可能再上了。
而且,随着年岁的衰老,其属于修者的各种“指数”,也正处于缓慢却不可违逆的衰退之中。
甚至于不止是这种身心状态,就连刚才,维林的心情感受,他都有比较相当直观且深切地体会,这种体会,也不知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领域带给他的,还是正常的他现在的修者层次,带给他的。
不过好像,这两者其实差不多算是一回事?
而正因为体会着对方的心情感受,方天心中才同样为之叹息。
说实话,对这位老魔法师,方天心中并无恶感,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就是了。方天只是认为,这个人,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
就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其它的,只能感叹命运的无常与乖谬吧。
当年之事,帕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代价是明显且直接的,若非后来遇到他,帕特的一生最后如何落幕,不难想象。但这位将心爱弟子逐出门下的魔法师,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只是那代价较为隐性罢了。
在强力之下退缩,然后做出无法挽回的选择,其外,会受到圈内的种种物议与无声指责,其内,在做出了这种选择之后,以后的日子里,其心其意,又如何畅达?
是以,他的代价就是这一生,自那事之后,在魔法的修行上再无半点进步。然后,就是一个被扼杀了前进可能的老魔法师,在内心的苦涩、无奈以及不可能没有的后悔中,苦熬岁月。
而那整件事,又怪谁呢?
怪导致事情发生的源头莫里希?
怪坚持兄弟情义然后不知天高地厚的帕特?
怪并非坏人而只是遵从社会规则做出“正确”选择的老魔法师?
怪背后那恃意逞威的强力者?
这四者中,除了最后一个有待商榷之后,其余三者,尤其是第三者,方天真的并不认为对方,有多少错。——不要用太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每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孔子就做得很好。
虽然前世华夏上下向来喜欢以道德杀人,并且后世很多人把这种行为归咎于儒家流毒,以致最终直接归咎到孔子身上,但任何一个只要真正翻过哪过是粗略地翻过《论语》的人,都会得出一个结论:孔子这个人,真的很务实。
而以方天现在的看法,孔子的核心思想,也不过就是一句话,那就是——承认现实,立足现实,然后在此基础上,愿己愿人,天天向上。
“承认现实,立足现实”,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点,任何不理解这一点的,都会与孔子的核心,背道而驰。
“承认现实”,就不会遮掩鄙陋。
所以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世界不可能人人都一样,而不一样,就意味着有差别,而这差别,在孔子眼中,就是可以学习的地方,“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可以从中照见自身,让自身有所改进。
所以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我小的时候,出身底层,家境寒微,为生计故,所以会不少下苦的执事。——别说那个上下等级较为森然的时代了,就是数千年之后的后世,又有多少人,能坦坦然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立足现实”,就不会对己对人,要求太高。
就如端木赐救人与子贡救人的事例一样,子贡救人收受报酬而端木赐救人不收报酬,孔子表扬前者而不表扬后者,就是因为,后者不是不值得表扬,而是天下绝大多数的人,做不到这一点。
把“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情拿出来,作为标竿,久而久之,这个标竿会让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从而彻底废掉。
以被称为“亚圣”的孟子为例。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话真是会让许多“民”大为鼓舞,为啥?最“贵”的嘛!
但现实不?
如果真的“君为轻”,那谁的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贵民不做,去做这个轻贱的君?这句话的本质几乎就是在说,你越是往上爬,层级越高,就越是卑贱。
这从根本上,否定了所有人奋斗和努力的意义。
所以,这话,哪怕是“民”,也只会是最底层再无可后退的那一层的民才会拿出来宣讲,而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可以向着前方前进的,都只会是无视这句话的。
其实,就算是最底层的那“民”自己,哪怕是宣讲着这话,自己深心里,也是不可能认同这句话的。
因为这话本质来讲,就是错的。
是不立足于现实的。
这话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就在于提出了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思想,对所有受压迫的人来说,是一剂兴奋剂,但兴奋剂可以偶尔用一用,有振奋精神的作用,若长期用,那这人,必定废了。
真实的生活,终还是要回到“立足现实”的轨道上来。
立足现实,才能踏踏实实而真真正正地一点一点向前进,不论于个人而言,还是于社会而言。
从某种意义来说,任何非立足于现实的东西,都是一种“兴奋剂”或“毒品”,让人沉浸或者说沉沦于一种梦幻般的“完美”之中,从而视现实为污垢,然后或愤世疾俗,或生出厌离之心,或产生逃避之想。
就这样,在肥皂泡般的“完美”下,然后自身之身心,也一步步地走向破碎毁灭。
“远离颠倒梦想。”
方天忽然想起了前世佛经中的一句话。
一切贤圣,皆以真实为基础,以现实为依托,以当前当下为立足。
下一刻,方天心中,缓缓流过这样一种领悟,再下一刻,识海中,那数以万计大小不等的“太阳”,忽地剧烈燃烧起来。
而这一燃烧,就是很久,在动静终于止息之后,方天却是发现,几乎所有的“太阳”都小了一圈,完成了或多或少的“缩水”,其中,更有许多的“太阳”,直接消散了。
整个识海,及那些“太阳”,都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澄静或者说纯粹,用个不太恰当的形容,就如雨后的天空,一种说不出的清新。
而识海中心的那光点,更是既璀璨又柔和地,散发着莹莹光芒。
方天刚一感受着这些,接下来,就情不自禁地整个身心沉浸入其中,而当其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一夜过去,新一天的到来。
雨洗天青净,风卷浮云空。湛然此时意,千古谁与同?
方天缓缓睁开眼来。
此时已是八月中,早过了雨季,没有雨,方天却从这天地之间,感受到了一种雨洗之后的纯净,便连随口呼吸的空气,都那么清新。
抬头看去,更是碧空如洗,东方白渐待日出。
心念一动,以比迈入法师时的“瞬移”还要更“瞬”的方式回转了七星岛上,在小楼中,方天召来了帕特,然后把对维林的安置详细向其说了。
其实纵然详细,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是方天想省都没得省的那种。
帕特静静听着。
方天也就是交待一下,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探讨的地方,此番之后,这件事就算是彻底了结。接着,方天就是考校一下帕特近来的修行进度了。
其实方天只用“看”的就可以,都不怎么需要问的。
帕特事无巨细,悉作禀告,反转为方天只是静静听着,直待其禀告完毕,也没表示任何意见,然后示意其退下。
帕特离开后,方天正想着今天要干什么呢,就看到之前集体离开一段时间的加洛多斯等大法师再次集体归来,并直接降落于他的小楼之前。
而跟随着他们一起降落的,还有一辆,一辆……
方天定神看去,下一刻,狗眼就瞎了。
尼玛,他看到了什么?
小轿车?
越野车?
总之,是一辆汽车!
妈蛋,难道他们组团穿越去了不成?方天心里吐槽着,却是下了小楼,无视一群大法师,直接来到那辆全手工版汽车面前,细细打量着。
他无视一群大法师,一群大法师可不无视他,而是红光满面地紧盯着他,似乎是急切地期待着他的意见或者直接点说,表扬?
方天只是看。
左看,右看,转着圈从头到尾地看,就是不发表任何意见。
如是半晌之后,个个本应气定神闲呆望天空三百年都可以不转头一下的大法师们忍不住了,还是由加洛多斯打头,迈步到方天面前,直接拉着方天的两手,不让他再转圈,道:“小友,你看这个,‘汽车’,怎么样?”
“这个嘛,”方天沉吟着,一沉吟,又是好半晌没说话。
果然,又一位大法师沉不住气了,同样走了过来道:“小友,你倒是说说啊,这个‘汽车’,究是如何呢?”
“你们打造的?”方天问。
这其实是废话,不过无人不耐烦,只是又一位大法师走上前来道:“是的,小友,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瞎拼揍出来的。”
虽然说是“瞎拼揍”,但其语气中的得意及期待着方天这位“最有权威者”表态的急切,简直是溢于言表,方天也不好再逗弄这群动手能力max化的大法师了,而是微微点头道:“看起来是不错,待我开起来看看。”
加洛多斯放手,然后一群大法师忙不迭地散开,给方天腾位置。
方天却是把这车摄到外间的大平原上,然后坐入其中。
坐在座位上,然后身前,就是一个大大的方向盘,纯手工实木打造,事实上,这整车,包括车轮,都是木制。
开关很明显,在方向盘左边,露在外面的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木块,可以左掰,也可以右掰,而现在,那小木块停留在左侧。
方天伸出手来,在稍用力之下,小木块咔嗒一下,滑到了右侧。
然后这辆车整个车身微微一震,紧接着,便无声无息但动力极为强劲地,如猎豹一般,开始了在这片大平原上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