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一墙之隔的清浅呼吸渐变得轻缓绵长。
  院外传来脚步声,“踢踢哒哒”军靴踏在青石板甬道上。
  是姜钰,他下值回来了。
  卫桓略略犹豫,还是先一步闪出了院门。
  这些事儿,她肯定不愿意让弟弟知晓的。
  姜钰先和守门亲卫打了招呼,而后蹬蹬入院,一阵奔来跑去,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卫桓在院墙外立了片刻,沿着甬道缓步往前去。
  夜凉如水,仰看秋晚的长空藏蓝如墨,云层被朔风吹散,一弯明月悬于天幕,冷光皎洁,大小星子微微闪烁。
  不知不觉,卫桓行至前衙议事大厅前。
  他推门而进。
  仅墙角一点留烛,灯光昏黄,偌大的议事大厅空荡荡的,一张长长的大案两侧放了二三十张圈椅,整整齐齐的,左侧整面墙上悬着一整幅大梁疆域图。
  卫桓立在左侧墙前,静静地睃视这幅疆域图。
  许久,厅门“咿呀”一声响,侧头看,是张济。
  张济回衙,路过议事大厅见卫桓亲卫正守在外,便推门而进。
  “见过主公。”
  张济施了一礼,被卫桓叫起,他缓步上前一同站在疆域图前。
  “主公,张岱大军驻于南郊凤隐坡,接下来我们应稳守石邑。”
  这次阵亡将士不少,伤兵也极多,对士气打击也是很大的,正该好生休整。好在石邑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在兵力差距不悬殊的情况下,守是不难的。
  卫桓颔首:“初雪快下来了。”
  北地隆冬并不适宜作战,这段时间太过短暂,重新酝酿一场反胜的大战太过仓促了,确实该应稳守为营,最多谋求些小胜。
  休养生息一冬,秣马厉兵以待明天融雪开春。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不错,只卫桓平静的答话却让张济一诧,他可没忘记自陈谷血战突围后的这几天,卫桓是如何阴沉郁怒的。
  他不禁侧头看了眼。
  却见昏黄烛光映照下,卫桓神色平静,目光锐利依旧却少了戾光,白日的阴沉郁怒是一下子消散不见了。
  有些讶异。
  张济重新将视线投到疆域图上,顺着石邑一路往东南,冀州,青州,兖州,徐州,掠过整个北地江淮,他道:“凡事有两面,这次陈谷之败,是坏事,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主公从定阳而起,自上郡至并州,再到井陉石邑,一路势如破竹,仅仅耗费了三年时间。”
  卫桓从一无所有到雄踞一方,仅仅就三年。
  太快了,天下都为之侧目。
  且竟未尝一败。
  这其实并非好事。
  强势勇悍如兖州彭越,将整个兖州收于麾下也花了六七年,再后面这十余年间,也是曾被人打入过昌邑老巢的,令他不得不只率三万骑兵星夜折返回援。
  这样才合常理。
  或许这么说吧,倘若卫桓一而再再而三地击败张岱,一鼓作气就要将整个北冀州收归囊中,保准彭越坐不住,他必会放弃豫州优势立即掉头向北。
  届时局势保证比眼下复杂,难度更高。
  而现在却不会。
  会吃亏会打败仗,天下诸侯发现卫桓和大家都一样的,忌惮心下去了,这是大好事。
  需知一直被高度警惕,很容易引发群起而攻的。
  “大雪前,击退欲一鼓作气下石邑的河间军即可,也可小胜。待明年再战。”
  卫桓睃视太行山另一边并州,屯田令的作用已初步体现,上郡去年收粮食近二十万斛,到了明年整个并州施行,优势必会更凸显。
  粮草军械源源不断,并州军底气充裕。
  卫桓又问:“先攻冀青二州,于大局可对否?”
  这个大局,自然是天下大局。
  张济被他这么一问,真真是惊了。
  方才他才说卫桓似和旧日有些不同,如今这问题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卫桓是变了。
  从他眼里唯有刻骨仇恨,一心一意死盯着冀州青州,哪里能看天下?又何曾考虑过什么大局对不对?
  张济一阵激动,忙道:“对,没错!如今局势,当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他忙仔细给分析,有黄河为天险屏障,先收冀青以雄踞北地是最正确的战策。恰好卫桓和张岱姜琨有血海深仇,师出有名,怎么打旁人都说不得什么。
  得了冀青,雄踞整个北地,实力已为天下诸侯翘楚,即可挥军南下啃下兖州彭越这块硬骨头。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张济目光湛然:“先得北地,再下兖州,天下大局已定!”
  “好!”卫桓颔首:“辛苦文尚了,诸事仍需你多多费心。”
  张济长揖:“此乃在下之责也,谈何辛劳?”
  夜色渐深,北风刮过窗纱“噗噗”作响,卫桓褒奖勉励张济几句,让后者且回去好生歇息。
  他再睃视疆域图片刻,也出了议事大厅,回到后面院子。
  姜钰也梳洗好歇下了,整个院子安静下来,石灯幢里烛光微微,风声呼呼长夜更寒。
  卫桓立在西厢房槛窗前,透过厚厚的窗纱望里头留烛的微微光亮。
  伸出手轻轻触着,这里最接近架子床的位置。
  姜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时醒了一回,头还是有些疼,于是她起身取了一颗风寒丸子和水吞了,继续蒙头大睡。
  药力上来后,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才醒了过来。
  睡得饱足,疲乏感终于去了,头也不再觉疼,整个人轻了不少。
  她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才懒懒坐起身。
  好了很多。
  不再如前几天般虚虚浮浮似在半空,落回了实地,人精神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
  过去的事情已无法弥补,从中吸取教训,努力完善下次绝不踩同一个坑才是正理。
  姜萱忖度良久,心里有些想法,打算后面再和大家一起商议一下。
  只心里头还是有些茫然的,昨日和裴文舒倾诉的那些事,她从前坚持的信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没个定论,就先不想了,反正这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
  或许交给时间吧。
  姜萱将那些不踏实的感觉暂且敛起,起床穿衣梳洗,她调整好思绪,收拾好心情。
  又想起卫桓。
  昨日怕是吓到他了。
  缓过来后的姜萱有些愧疚,再如何,也不该发泄在自己人身上的。
  那些话是没说错,但其实可以选个更好更合适的时间慢慢说。
  但问是否后悔吧,倒不至于。
  昨天她确实难受。
  又或许,沉鼓重锤也是好事不定,他那个执拗性子,温和的说法大约是没什么用的。
  这想想那想想,姜萱还是挂心卫桓的,这一路相持相依的感情,并不是旁的什么可相比拟的。
  想起他昨日惊慌失措的神色,姜萱轻轻叹息,她想着,等会先寻他一寻吧。
  只怕他昨夜至今都没歇好。
  绾好青丝,簪上钗子,整理好仪容,姜萱转身往外,欲先寻一寻卫桓。
  不想她一开门,便见他立在她门前。
  赭色的木制廊道,卫桓正在阶下,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静静的,只听见门响时已举步。
  微暖的日光斜斜映照,他逆光而来,一夜未眠面容有些憔悴,却有一种姜萱意料之外的沉稳。
  “阿寻。”他停在她三步之外,轻轻唤了她一声,一瞬不瞬,一双凤目凝视着她,眸光极坚定。
  “阿寻,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姜萱一愣,才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卫桓很认真:“我知道我不好,我性子偏,还固执,说是珍重爱护你却连你不渝疲惫都没发现;我总是被你照顾,坦然受之却没想着照顾你;也没有体恤你,让你一直担忧一直费尽心思。”
  “我一直认为我已对你竭尽所能地好,可到了昨日我才知道,我没有。”
  卫桓低低说:“我甚至连你的规劝都从没仔细考虑接受,我还一直在纠结裴文舒。”
  “对不起,阿寻,我错了。”
  他慢慢上前,凝视着她:“我会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裴文舒太好了,以往旁人总说你们是一双璧人,所以我,我害怕……”
  卫桓垂眸,他第一次这般细细剖白自己的不安:“所以我才……,我不是不信你,我以后不会的!”
  “昨天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也都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得很对,我有许多不足。”
  他很认真地说:“这些我都会努力改正的,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性子偏拗,我会试着改变;你说的亲情兄弟情战友情,我都会努力去体会;我不会再单方让你照顾我体谅我,我要为你撑起一片天,不管内外,都会成为你最稳实的靠山。
  照顾你,体恤你,免你烦,免你忧。
  我都会努力试着改变,只请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姜萱没想过,卫桓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耐心地使出水磨功夫,好歹教他好一些。
  她愣住了。
  抬头,对上他一双微翘的凤目。
  他神色认真,眼神极坚定,一字一句,在飒飒冷风中极清晰,她心跳渐渐有些加快。
  她是了解他的,他有多孤冷偏拗她知道,他性子有多固执如她更知道。
  但他决心为她改变。
  足可见,他的情有多深。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用情极深,只却从未有这一刻般深切体会到。
  对上这么一双眸子,眼睛有一些湿润,心跳渐渐加快了,“怦怦怦”在胸腔内弹动起来。
  姜萱对卫桓,一开始就是理智按压着慢慢转变过来的男女之情,细水长流,不可谓不深,但总嫌不够热烈。
  但这一刻,她恍惚尝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他屏息期待中,姜萱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脸上,她听见自己轻轻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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