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石邑城下猛攻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卫桓固守岿然不动。
  矢石齐飞,火花四溅,河间军攻城最长达三昼两夜,挑衅频频,每战前必于城下漫骂,但出乎张岱意料的是,卫桓始终没有大怒出城应战。
  并州军严格贯彻他制定的坚守拒敌战策,任凭河间军再如何,始终沉着不动。
  石邑城高池深,在兵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结果并无什么悬念,张岱围攻半月未下。
  他极不甘心,不肯就此退去。
  战火一直持续,直到十月中旬,第一场大雪降下。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一直下了三个昼夜,北风凛冽,积雪至膝,人手握在铁制兵刃上黏着扯不开,即便缠上布条,也必要冻伤,冷得兵士胳膊都抬不起来,行动格外迟缓。
  梁尚劝张岱退兵:“隆冬已至,拖下去不过徒耗军饷,有害无益。退兵休整,秣马厉兵,以待明年,方是上策。”
  攻城战方半时,见挑衅漫骂俱无用,卫桓沉着守城始终不出时,梁尚便知入冬前必要无功而返,不过他也没立即劝,一直到了今日才开口。
  张岱愤愤,只帐外凛风大雪呼啸,帐内点了几个大火盆都还觉寒意,他也清楚,无法再攻。
  继续攻下去,万一被卫桓开门杀一个骤不及防,才是糟糕。
  咬牙切齿一番,也只得作罢,下令起寨拔营,退至数百里外的巨鹿郡高乐城,遥遥监视石邑,屯兵过冬。
  十月十四,驻石邑南郊凤隐坡下的河间军悉数退走。
  十月十七,石邑城开启东南二门。
  困了快一月提心吊胆的商旅途人们忙不迭驱驴马赶人货,自二城门蜂拥而出。
  当年午后,姜萱送走了裴文舒。
  “天寒雪大,裴大哥路上慢行。”
  姜萱和卫桓一起来送的,二人微服出行,北风刮过斗篷猎猎而飞,雪沫子扑头盖脸姜萱有些迷眼。
  送出城数里,裴文舒便让她回去,“嗯,我知,天冷,你早些回去罢。”
  他来得急且匆忙,冬衣都还是姜萱给备的,一身藏青色云纹锦缎夹袍,外罩玄狐皮滚边大氅,都是他惯常喜穿的样式,姜萱选的料子并嘱咐针线房连夜赶工的。
  姜萱是真心感激他。
  卫桓不是不知道,眼见裴文舒一身明晃晃穿着,他这回倒没露出什么不渝之色,甚至在姜萱告别后,也抱了抱拳,“裴公子慢行。”
  裴文舒有些讶异,瞟了他一眼。
  卫桓正立在姜萱身侧,挡住一部分扑过来的风雪,年轻的黑衣男子形容俊美,高大矫健,靠得极近的斜立尽显保护者姿态,与他身前婉约柔美的妙龄少女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融洽。
  因告别,姜萱摘下了兜帽,狂风卷起她垂下的青丝乱舞,拂到卫桓脸面上,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蓦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闷闷的。
  裴文舒定了定神,也抱拳:“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会!”
  目光深深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移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率几员亲卫很快走远。
  “得得”马蹄声不绝,在官道拐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她还立在原地眺望。
  一高一矮,一玄黑色高大矫健,一浅紫色纤细柔美,漫天风雪中,一双身影几乎交融在一起。
  恍惚中,似有什么已离他远去。
  说不清,道不明,一瞬心里空落落的。
  裴文舒怔怔。
  送走裴文舒后,卫桓立即把姜萱的兜帽拉了回去,给细细理了理。
  他抿了抿唇:“我做得可好了?”
  那姓裴的穿了这么一身衣裳在他跟前摇来晃去,他都半点没露异色,甚至还挤出了一点笑影。
  表现算进步巨大的吧?
  看他这个委屈样儿,姜萱故意想了想,点头表扬:“嗯,是不错了。”
  她忍不住笑了。
  见她眉眼弯弯,卫桓心情也愉快起来,好吧,横竖那个姓裴的走人了,大约是很久不会再见,他遂暂将此人抛诸脑后了。
  他没有扶姜萱上马,而是牵着她的手缓步往回行去。
  不远处,一辆双辕大车正赶往这边来。
  这么冷的天,坐车出行肯定比骑马暖和舒服多了。不过大家都骑马,作为被送行的裴文舒也是,姜萱总不好自己坐车慢悠悠地走的,于是也骑马来了。
  卫桓拗不过她,便吩咐亲卫在后头赶了车跟上,待回城时坐。
  扶着姜萱登了车,他自己也钻了上去。登车后,他第一时间把黄铜手炉点着了,套上皮毛套子递给她。
  捂着手炉子,人一下子就暖多了,姜萱见他搁下铜箸,便问:“怎不多点一个?”
  又不是没有,一人一个呗,何必冷着。
  “不用。”
  他已矮身在榻上挨着她坐下,环着她的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一起捧着手炉。
  这样不是很暖么?
  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鼻息喷薄颈脖痒痒的,姜萱拧了他一把:“坐好了!”
  “嗯。”他懒洋洋应了一声,人却不动,还啄了一下眼前莹白的耳垂。
  “喂喂……”姜萱一把扣住他的脸,使劲推,推不动,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她推动了,卫桓搂着她整个人栽倒在榻上,“寻寻……”
  “干什么呢?快起来……喂喂!”
  二人打闹嬉笑,马车进了城门。
  经过好几天的时间,城头上下已大致清理出来,皑皑白雪覆盖了大部分战火痕迹,仅城墙外侧的墙体上残留的干涸血迹和焦黑,能窥见之前攻城的激烈战况。
  姜萱拧了他一把坐起,擎着小铜镜整理微乱的鬓发。既然经过,那肯定顺带巡视一番城防的,还有城西的医营。
  见卫桓还要靠过来,她板着脸:“你再折腾我就要生气了。”
  卫桓举手投降:“我就看看。”
  坐着不敢动了,姜萱哼了一声,没搭理他,马车已停下了,她不敢耽搁,忙匆匆整理好仪容。
  卫桓先下车,殷勤搀扶她下来。
  冬日大雪,河间军一旦退走,至少明天开春的才会再来。并州军身经百战,很快就调整过来,忙忙碌碌,气氛却不再凝重紧绷,城头上下秩序井然。
  至于城西的医营,情况比半月前也好了很多。伤势不重的兵丁已行走自如,至于伤重偏重者,隆冬严寒不适宜细菌生长,虽伤口愈合会稍慢,但只要炭火足够且注意消毒,会比春夏好过多了的。
  姜萱严令注意清洁卫生,炭火也第一时间紧着医营。二人转了一圈,室内都暖烘烘的,痛呼呻吟少了,更多的是比较轻松的谈话和笑容。
  伤兵得到最好的照顾,对军心影响也是很正面,不管是否负伤的兵士,精神面貌都很好。
  卫桓抽了多个伤员营房,亲自过去探看,虽他神色冷峻,只所过之处都掀起一阵喧闹欢呼。
  威仪十足,言简意赅,姜萱侧头看,见他侧颜正映着天光,凤目微翘鼻梁高挺,俊美而从容。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待一切罢,天色已暗下来了,二人重新登车,回衙署。
  到了衙署,也没停,卫桓和姜萱直接往东路后院行去。
  符石和符非符白都住在东路。
  符石寿辰是十月初三,已经过了,当时激战正酣谁也没顾上这事,过后符石也不打算补什么,不过儿子孝心总让人欣慰的,最后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当作庆贺。
  姜钰早就过来了,离得远远,便听见他和符非符白的吆喝声。入了东院一看,原来姜钰和符白正在比武,而吊着胳膊的符非正在一边给姜钰打气。
  姜钰到底年纪小,憋得一脸通红,大汗淋漓,三人见了卫桓姜萱,立马就不打了,“哥哥”“阿姐”冲了过来。
  姜萱打量符非一眼,见他脸色不错,才嘱咐道:“忍些日子,胳膊不许乱动,可晓得了?”
  符非左臂骨折,正是伤势恢复的关键时候,谁见了他都不忘叮嘱一回,让他十分烦恼,忙不迭道:“我晓得了,”他悄声:“我阿娘一天至少说五遍。”
  余光见贺拔氏来,他忙闭上嘴巴,并挤眉弄眼整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姜钰嗤嗤地笑,正要回头告密,就被符非一把箍住捂紧嘴巴,他不敢胡乱挣扎怕碰到符非的手,只好呜呜求援。
  姜萱没有拯救他,睨了一眼,含笑福了福身:“小舅母。”
  卫桓也抱了抱拳。
  贺拔氏忙侧身避过,温柔地笑:“你们舅舅在正堂呢,宴席快好了,说会子话正好晚膳了。”
  话罢她拉过姜钰,说了儿子几句不许欺负弟弟,而后牵着姜钰先去擦汗更衣。
  卫桓和姜萱就在符氏兄弟的簇拥下往正房去了。
  少了杨氏的符家,没了过去压抑和阴霾,而符非符白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和生母一起出席入宴。
  烛光明亮,笑语晏晏,没了战事在前,气氛很轻松。只是待到宴席过半,符石不免老生常谈,又说起卫桓和姜萱定亲的事。
  “周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
  纳采其实男家向女家求婚,问名则是问姓名和生辰八字,纳吉是则是占卜合八字。待纳吉完成后,亲事就定下了。
  几盏暖酒下肚,符石红光满面,因得了卫桓的确切答复,他心里早已盘算过一遍,“回头舅舅就寻官媒人来。”
  说着,他歉意看姜萱:“委屈二娘了。”
  对比起其他的世家贵女,这实在是太紧促,但没办法,只有冬季是能安生办事的。
  众人视线刷地投过来,身边卫桓的目光尤为灼热,姜萱努力忽视他,大方微笑点头:“要劳烦舅舅和二位小舅母费心了。”
  这是她点头答应的,也有心理准备今天会说。
  “诶,二娘哪里的话。”
  符石摆手:“你们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我们几个都高兴得很了。”
  欣慰抚须,只不过,他要说的话还不止这个,齐齐笑着喝罢一盏酒,符石接着说:“这三个礼,紧凑些,一月也能完成了。还有一个来月才年节……”
  他看外甥和姜萱:“你二人明年就二十了,也不小了,成婚正好合适,不如就趁着年节前,把六礼都走完了。”
  最后一礼亲迎回去,就是拜堂合卺,正式结成夫妻。
  符石其实是想一口气把六礼走完的,赶是赶了点,但能赶出来的,否则待到明年开春,也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两孩子十九了,这年纪要是成婚早的,膝下有儿女都不出奇了。
  卫桓一听这话,简直是心花怒放,舅舅说得好,舅舅说得妙,简直将他的全部心声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没忘瞄了姜萱一眼,见她有些惊讶,显然觉得符石这话突然了,她没什么心理准备。
  纠结了一瞬,卫桓立即接过话头,“舅舅,我们考虑一下。”
  “唔,也好,我先寻官媒人商量纳采,你们过几日和我说不迟。”
  这事就暂搁下了,继续用酒宴。
  聚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符石醺然,这才散了。
  卫桓姜萱并姜钰一起回中路后院,沿着甬道徐徐缓行,因为有姜钰在,所以卫桓一肚子话只能先憋着。
  好不容易送了精力旺盛的姜钰回房睡下,卫桓一眨不眨瞅着姜萱,“寻寻……”
  他搂着她的脖子,万分期待,灼灼目光看着姜萱脸皮发热。
  轻咳两声,把他的手给扒拉下来,退后一步入了房,在他殷切的目光中说:“我想想,过几天告诉你?”
  “那好吧。”
  有些失望,但心理准备还是有的,卫桓原想挤进去亲近一番再回屋的,姜萱眼疾手快一步,“啪”一声把门关剩下一条缝隙,轻哼:“我困了。”
  把门缝掩上,靠在门板上听外面卫桓抢上来唤她,唇角翘了翘,不过没理他。
  这人可不能放进来,不然撵出去就难了。
  她把门拴上,往里间去了。
  没被放进来的卫桓十分失望,站了一阵,也只得依依不舍回去了。
  梳洗完毕在床上打个滚,他更期待成婚,成亲后,他和阿寻住一个屋子,再不能把他关在外头了。
  这边卫桓是紧张又期待,姜萱却没马上就回答他,她说考虑几日就几日。
  白日忙碌军政二务,另外她还抽时间去看了程嫣两回。
  程嫣伤势渐渐好起来了,伤口结痂,目前能自己坐起,下床慢慢走几步也行,不过徐乾不许,使人盯紧了她,她也只好在床上窝着。
  很值得庆幸的是,她恢复得很好,除了有道疤之外,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姜萱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程嫣和徐乾成婚四载,膝下有一女,尚未得子,要是影响生育,那后果也是很糟糕的。
  毕竟徐乾父亲已逝,膝下仅他一个独子,而堂上却还有祖母叔父等一众亲长。
  说起这个,程嫣唇角翘起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姜萱挑眉,有情况哈。
  禁不住问,最后程嫣噙笑轻声说:“这事儿我们说过了,他说,若我不能孕子,他就在堂兄弟那边过继一个到膝下,打小养着,也一样。”
  那会她才醒,还不知有无后遗症,徐乾的话掷地有声,当然,程嫣扬起下巴:“我说这话我记下了,若他做不到,咱们就和离!”
  她可不是什么贤惠大度的人,说一就一,说二就二,她男人只能是她的。
  不过她没告诉姜萱的是,徐乾当时就立了誓,再不许她胡思乱想,要她好好养伤。
  姜萱也不禁露出笑意,“伯潜顶天立地,真男儿是也!”
  程嫣脸皮泛红,不过倒很大方,打趣了几句过后,她问起假密报后续。
  姜萱笑意淡了:“姚安等人彻审过后,已按军规处决。”
  她说:“就密报人员和传递方式等事,我们商议过几次,调整了好些章程。目前正加快速度,先将亲眷少、重新审核有商榷者调换下来。”
  谁也不能保证细作受严刑拷打后不会背叛,只能努力地去杜绝,主观和客观各种方式。
  说到第一批被调换的,育幼堂的半大孩子占大部分,基本能换的都换下来了。这事其实姜萱之前一直在进行的,可惜来不及,如今正在加快速度。
  姚安的事虽过去了,但影响还在,姜萱是一个,程嫣也是一个。
  育幼堂是程嫣一手打理,说起来,这姚安还是她亲自选出来送去参与培训的。
  沉默良久,程嫣问:“那育幼堂咱们后续还建吗?”
  “建吧。”
  姜萱也沉默了片刻,“不过暂时先不往军政两边挑人了。”
  道理她都懂,也知不关本身育幼堂的事,但七万人命一下子将她的热情打了下去,感觉提不起来,有些意兴阑珊。
  先按部就班,暂时就这样吧。
  “也好。”程嫣也是。
  气氛低迷一阵,程嫣很快打起精神,转移话题,她问:“你和定之终于要定亲了,咱们可等得够久的。”
  “听伯潜说符大人想一并把六礼走全了?”
  这事程嫣忖度过,觉得不错的,“我觉得很好啊,你们年纪差不多了,要是今冬不办,只怕得等到明年冬天,一年,很有些久了。”
  姜萱睨了她一眼,挑眉。
  程嫣嘿嘿笑了两声。
  是徐乾让她当说客的,后面大概是卫桓,不过她补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可不能听他胡说。”
  她也觉得,十八九成婚很合适了,二十朝上到底大了些,没必要,反正姜萱和卫桓这感情,是肯定不会有变化的。
  “你说是吧?”
  姜萱睨了程嫣一眼,没好气,“你还是专心养伤吧。”
  看过程嫣,姜萱回主院,一转出内巷就见卫桓,他立在巷道拐角,正等着接她。
  目中的期待比前两日还要更多出几分。
  姜萱装没看见,一路缓行只说其他,卫桓急得不行,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支支吾吾:“……阿寻,今儿是第三天了。”
  他屏住呼吸:“你想得怎么样了:?”
  “哦,正好我刚才和程嫣也说起这事了。”
  “程嫣说吧,冬日闲暇多,一起办了也好。不过也看我,不急也行,反正明年也不迟。”
  姜萱瞄了眼卫桓,见他一时喜一时忧,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抿紧唇,估计在嘀咕程嫣不给力还乱说话。
  她敲了一下他头,忍不住笑了,“骗你的,程嫣可费力气了,尽说今年就合适。”
  卫桓抬眼,见姜萱睨着自己,有些心虚,忙讨好地搂住她,“我就是想和你早些成亲,想时时和你在一起。”
  姜萱侧脸挨着他肩,翘唇笑,静静听了他急促的心跳片刻,才低声说,“那好吧。”
  明明做足心理准备了,只应下那一刻,还是浑身血气上涌,双颊烧热一片。
  “啊!”下一刻她被卫桓箍着抱了起来,他欣喜若狂,整整绕了七八个圈,才放下。
  “我告诉舅舅去!”
  说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院子。
  “喂,喂!这都什么时候了!”
  只卫桓平素的冷峻淡定不知扔哪去了,眨眼已人影不见,姜萱被绕得头晕眼花,一把扶住廊柱。
  这人!她没好气,只眉梢眼角还是忍不住染上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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