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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柔悦耳的女声开始报时,伴着舒缓的音乐,光线一点点浸入整个房间。林瑰夏睡眼朦胧地扯开被子,坐起身。身体已经醒来,意识仍然浑噩。她揉了揉乱糟糟的头,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擦去眼角残留着的泪。
  刚刚……做了一个什么梦来着?
  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在昏黄的天幕下,银黑的山顶,与某个有着湛蓝色眼眸的人相遇。
  明明是个有着朦胧欢喜的梦,为何醒来的瞬间会感到如此悲伤?
  林瑰夏不知道。
  一只蓬松尾巴的松鼠趴在窗外好奇地张望进来,再远处隐约能看见泛着银光的湖面,和一片枝叶茂密的树木。一阵风过来,吹落几片红叶。松鼠便受了惊吓,转身跑远了。
  倘若不是手臂上戴着的充满现代感的身体监测装置,几乎让人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们并没有漂浮在茫茫宇宙中,而是身处在一处优美静谧的小木屋里。
  林瑰夏听说过这种说法,人类是需要阳光的。倘若在不见光的宇宙里居住超过叁个月,就会因巨大的漂浮感和不安定感而患上孤独症。在宇宙中服役的舰队卫兵是自杀率最高的兵种,而一辈子生活在宇宙的佣兵和海盗们,为了克服这种孤独,则需要调高快乐阈值,简单来说,需要更多的刺激,比方说杀戮、掠夺、和死亡游戏。
  她没有机会经历那种孤独不安到不得不追求刺激的绝望,这艘UE级的舰船跃渊号有着最先进的光影模拟技术,无论是光照、声音,还是空气流向,全与陆地上别无二致。
  她所居住的地方,是跃渊号最上层核心区的客房,房内陈设布置更是奢侈到与地面上别无二致,盥洗室,梳妆台一应俱全,她甚至还有一间小书房,用以打发闲暇时光。
  养尊处优,可以用来形容她现在的生活。
  对此,林瑰夏却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一个脆弱易碎的肥皂泡,一个随时会结束的梦。
  她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宇宙里飘的太久了,久到忘记在陆地生根是种什么知觉,感官失调症,是宇宙中极其常见的病症,她才来跃渊号上时大病了一场,就连从前的记忆都一并失去了。
  林瑰夏生在宇宙里,长在飞船上,是某个天性热爱自由,放荡不羁的星际海盗与林歇元帅私情的产物,至少林星源是这样告诉她的。
  这素未谋面的兄长,在她看来是个矛盾异常的人,惯常于冷嘲热讽,言辞刻薄,令她一度对这眉眼清俊冷酷的少年满怀畏惧,可在她因为失调症而言行错乱颠倒时,也是林星源无微不至地帮她。
  他将林瑰夏留在身旁,二十四小时同她待在一起,教她何为正常的言行举止,社会法度,礼仪规则。
  那是林星源一生中最为清闲的时间,他把所有的耐性都用来教导这个连话都说不分明的小妹妹。
  她初来跃渊号上时,才只十岁多一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副营养极度不良的模样,别说是女孩子,就连人样都不具备。
  何况脑子还出了问题,疯疯癫癫,甚至有次趁人不备把身上的衣服扯烂了,不着片缕地跑进下层库房,在那些金属器械上攀爬翻滚,瞪着一双似陷入梦魇的朦胧的眼,鬼啊仙啊的叫着。
  她的专属护理师莱娜小姐追过来,一把将小鸡崽子一样的幼小身躯抓了起来,女人的动作很轻,力道却大,这么一抓,林瑰夏失了重,小猫一样地蜷着转身环抱着女人的肩膀。
  “晷……”
  半大孩子的声音如同梦呓,透着那么一股彷徨无措。
  莱娜圈揽的动作因这话语顿了一下,“我想你需要冷静一下,这艘舰船上并没有什么鬼……”
  女人的话没说完,林星源一推门,阴沉沉地看着两人。
  “你先出去吧。”他对莱娜说。
  见女人离去,少年开了灯,面无表情看着光影里的小孩子,瘦小羸弱的身躯上,叁头蛇的刺青灼烧着视网膜。
  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喋血的冲动,林星源垂下眼,藏住涌起的杀意,然后他蹲下身,做出伸手的动作。
  “我只有耐心说一遍,过来。”
  她因那一闪而过的杀气而惊疑交加,看了看身后,又瞄一眼被林星源堵在身后的出口,终于还是服了软,迈着小碎步慢吞吞来到他身前,没敢搭他的手。
  她畏惧他,出于本能。
  林星源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青黑的制服外套在她身上不伦不类似巨大的斗篷,视线自被划伤而流血的脚上掠过,他情绪极淡地道,“自己能走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脚底的伤却让她根本走不快,没走出几步远,灯和门一并关了,身陷在一片寂静的黑暗。
  黑暗里,响起幼兽般压抑的呜咽,黑暗是最好的惩戒,也是击破心防的最佳武器。
  林星源的声音响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人是要生在光底下的,高低尊卑,礼义廉耻,如果这些你都嫌麻烦,从今往后就住这种地方好了。”
  就像牲畜一样,这样同你很配。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好似冰水缓缓注入容器,刻骨的恨,深埋的责怨,统统化作幽深平静。
  幼小的孩子终于崩溃,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哥,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唤他。
  少年的心似起伏不定的海面,时而阴沉时而利落,他心情好时,可以是耐心讲两个小时睡前故事的好兄长,可以为了纠正她的发音陪她把无意义的话聊不停,心情不好时,只是靠近就能惹起他的不悦。
  她既怕他,又如溺水者抓着浮木地依赖他。
  在这艘巨大的飞船上,人人尊敬她,或夸赞或怀念她的父亲,林歇,可这个名字,连同她自己的,都陌生如串场的梦境。
  水流落下,自水池碰撞出细碎雪白的泡沫,她看着那泡沫就有些失神。
  待到洗漱完了,出了盥洗室,她若有所觉地望向门的方向。
  门外依然安静,林瑰夏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人正站在一道门之外望进来。这并非是凭着声音或影像做出的判断,而来源一种奇异的第六感。
  手指扣在墙壁上的某个按键,一瞬间,窗外的风声、落叶的树与湖泊,房间里的木头质感的墙壁、富有生活感的挂饰地毯连同熊熊燃烧的壁炉,全都消失了。
  房间里只余一片刺眼的雪白。
  与此同时,节奏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林瑰夏飞快地理了理头发,“咳,请进。”
  女孩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前,堪堪长过肩膀的银发有些蓬乱。两年的调理,发育不良的身体开始抽条,隐约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仍是纤瘦,却已不再是先前触目惊心的模样。只是久不见光造成的苍白,看起来有种几乎要消失的透明感。
  笼中雀,打开门时,方熹的脑里一瞬间闪过这个词。
  或许正是这弱质芊芊的样貌令年轻帝王生出怜意,才破例提前一年结束她的守孝期。
  两年前的某一天,苍白如游魂的女孩出现在林歇的追悼会时,各大媒体一度为之哗然。
  被元帅严密保护,甚至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独生女,有着同他相同的,银白中带着些微蓝色调的发色。
  和大家熟识的那个睿智冷静的军人形象的父亲相反,女孩苍白的脸上挂着久病不愈的病人独有的灰败气。如遭霜打的白蔷薇,苍白憔悴。
  媒体没有因为她的柔弱而手下留情,恰恰相反,这看来弱小无助的小女孩令他们找到挖掘“真相”的可乘之机。从林瑰夏踏出舰船的第一步起,无数架无人机团团围绕着她,种种尖锐刁钻的问题透过无人机的话筒淹没了她。
  “据我们所知,林歇元帅的遗体尚未寻到,请问您确定您的父亲真的离世了吗?”
  “您怎样看待不成熟的跃迁技术葬送了帝国英雄这件事?”
  根据官方宣告,林歇死于一场空间跃迁事故。准确地说,在从巨蜥星返航的途中,身为统帅的他违反规定,私自切断通讯,带领舰队连续进行了两次空间跃迁——短时间内连续展开跃迁是无异于自杀的行为,但凡了解常识的初中小孩子都知晓这个道理。
  但偏偏林歇他这么做了,于是他和他所带领的舰队一道,在第二次跃迁结束后的几秒内砰地炸成了一朵烟花。
  这听上去蠢得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就这么发生了。或许只有喝醉酒才能解释林歇的这种行为,尽管酒精是严禁带进舰船上的。
  无论怎样,林歇的一生,生得磊落光明,死得不清不白。
  “不要回答任何问题,一旦你开口,他们就更不可能放过你,只要林星源在,你大可把一切交给他。”
  方熹的告诫依稀响在耳旁,视野余光身扫到后半步开外那张矜持冷漠的脸。
  纵然没有这告诫,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大病初愈后,她不仅失了记忆,就连语言也退化到比幼童好不了多少的地步。
  眼前铺设着黑色地毯的长路,是她走过的最漫长的路,质问声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放弃,问题越发尖锐。
  “元帅生前没有向外界公布您的存在,林小姐是否对此心怀愤懑呢?”
  “听闻您与元帅的义子也就是您的兄长林星源先生私下不合,请问是否确有其事?”
  一架飞行话筒探头越来越近,几乎抵在她的脸上。林瑰夏脚步顿了一下,盯住这架怪模怪样玩意儿。更多小说请收藏:xyuzhaiwu9.com
  为什么我要被这种东西欺侮,而不能直接打掉它呢?脑中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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