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钱娇娘这才恍然,她是真忘了,只记得冯语嫣说什么公主。原来就是她。钱娇娘眼珠一转,倘若是这位公主,那今儿这场偶遇……不会这般巧罢?但这也太早了些,真是这二人的缘分么?
  邢慕铮余光瞅向钱娇娘,稍慢一步,低声与她道:“要委屈你跪一跪。”
  跪很委屈么?钱娇娘一愣,她往时常常与人跪。
  邢慕铮到了那香气袭人的华轿外头,躬身道:“定西侯邢慕铮,见过建安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邢慕铮因是超品侯爵,见皇亲可不跪,但钱娇娘虽为侯夫人,全无品级,自要与其他人等一同跪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好一会儿,轿中才传来欣喜之声,“本宫道是谁人,不想竟是邢侯大人。”
  说罢,自层层帐幔中探出一只雪白圆润的嫩手,带了红宝石戒指与雕花金镯子,两个贴身女侍忙上前扶出,一个蓝裙太监匍匐在地,另一太监铺了红毯,建安公主缓缓自轿中出来,只见她梳飞天髻,凤啄珠的金头面,肌白胜雪,脸若银盆,容貌美丽,外头穿着纯白毛皮大氅,富贵无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建安公主踩着太监的背下了轿,镶金线的小羊皮靴落在红毯上,一旁女侍忙递上手炉。建安公主不接,双眸笑吟吟注视邢慕铮,柔声说道:“邢侯,本宫怎也料不到是你来了永安,你怎地也不与本宫说一声,本宫好为了你接风洗尘。”
  邢慕铮道:“邢某不才,不敢劳公主大驾。”
  “邢侯乃我燮朝忠君之将,为我大燮子民出生入死,本宫为邢侯接风,也是应该的。”
  钱娇娘与邢平淳清雅等人跪在坚硬冰冷的地面,还在等公主叫起。只是建安公主轻轻缓缓地说着话,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邢慕铮,好似已忘了还有其他人。
  邢慕铮谦逊推脱,建安公主又与他寒喧两句,就是没有叫起的意思,邢慕铮侧身以手示意,“公主殿下,此下跪二人,为邢某外子和犬子。”
  建安公主这才如梦初醒,“瞧我只顾着叙旧,竟忘了叫起了。侯夫人快快请起,小侯爷也快起来罢,地下凉,可别冷着膝盖了。”
  邢平淳扶着钱娇娘起身,清雅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撑着手起来。建安公主叫钱娇娘与邢平淳二人上前,她细细打量钱娇娘一番,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位想必就是邢侯新娶的冯氏妻罢?果然蕙质兰心。”
  钱娇娘垂眸顺目,连眼皮都不抬,一句话也不说。
  邢慕铮如今深刻领会了自作孽不可活,他耳根子动了动,道:“她是邢某之妻钱氏,邢某惟有一妻。”
  建安公主显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笑容不变,“钱氏……便是邢侯的原配之妻么?邢侯怎地还未娶冯氏,难道孝期还未过?”
  “家中琐事,不提也罢。如今天寒地冻,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快快回府,莫要着凉。”
  建安公主笑了,“邢侯既如此关心本宫,本宫听就是了。待邢侯安顿好了,本宫再请邢侯与夫人到公主府一聚。”
  建安公主重新上了轿,忽而又撩了帘子道:“那邢侯便跟在本宫身后?”
  邢慕铮道:“外子久闻雾灵山之名,今日尚早,邢某应了她陪她去山上走走。”
  钱娇娘顿时得到了公主良久的眼神,她不知邢慕铮竟这般无耻,拿她当挡箭牌。
  “邢侯与夫人如此恩爱,本宫好生羡慕,那末咱们便永安再见罢。”
  丝竹弦乐之声再起,女侍们洒着花瓣,十二人抬华轿平缓地朝前走了。邢平淳看了半晌,认真地问了钱娇娘一个问题,“娘,那些侍女姐姐的花够他们洒回家么?”
  钱娇娘原还想着事,听了扑哧一笑,“公主家的花瓣多着呢,不劳你操这个心!”
  邢慕铮不着痕迹地瞅向钱娇娘,瞧她没什么异样,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问:“既然来了,可是要去山上玩一玩?雾灵寺就在半山腰。”
  钱娇娘道:“不敢劳烦侯爷。”
  钱娇娘默默回了车上,清雅看天阴沉沉,风也愈发地刮得大了,她拢拢钱娇娘给她的披风,问她可是要个手炉。钱娇娘搓搓手,虽是冷的但说不用,但她随即添了句,“你若觉得冷,便让人烧点炭来。”
  若是往时,清雅早就觉得自己冷得受不了了,但如今她似乎也能得过且过。她摇头上了车,“我也不用。”
  二人坐下后,邢平淳也跟着上来了,猴子一般缩进钱娇娘的怀里。方才下去他没罩披风,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冷得直打颤。钱娇娘拿了方才盖在他身上的披风给他披上,用力搓了搓他的背。
  只是钱娇娘总觉着少了点什么,邢平淳突然问道:“娘,大姐呢?”
  钱娇娘重重一拍邢平淳后背,可不是么,她的狗呢!
  钱娇娘左看右看,邢平淳又趴着往座位底下看,就是没见那只瘸腿的小狗。钱娇娘连忙跳下车子左右张望,也都没看见那小狗踪影。问车夫等人,全都说没看见。
  “你们快帮我找找。”这天寒地冻的,大姐跑哪里去了?钱娇娘真急了。
  钱娇娘带着慌张跳下马车早已入了邢慕铮的眼帘,他大手一挥,让阿大带人都去找狗,还让王勇将烈雷放了出来,去找它的“宿敌”。大伙都知道要找一只瞎眼的小狗,只是方圆几里的大道上别说瞎眼的狗,就连一只狗都没看见。如此看来,那狗定是偷偷钻出马车,往山里跑去了。这雾灵山虽不是巨峰奇山,但也是一座大山,人迹虽多,却仍树木茂密,花草繁多。烈雷即便飞在上空也难以看清底下,那狗又太小,缩来只有一小团,若藏于树洞压根就看不见。
  钱娇娘也同在找小狗的队伍中,天公不作美,呼呼地刮了大风,眼看乌云越遮越多,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大姐,大姐——”邢平淳大声叫唤,清脆的童声在山林中回荡,又被呜呜作响的风声吹散了去。
  “找着了!”一侍卫大叫道。
  钱娇娘悬着的心猛地一松,她忙提着裙子踩进灌木丛生的草堆里,阿大忙拿剑砍掉她身边阻碍。只是还没到那处,就看见那侍卫抓了一只硕大白兔出来,“哎呀,是只兔子!”
  众人大笑。
  “哈哈哈,也好,留着晚上打牙祭!”阿大笑道。
  钱娇娘勉强勾了勾唇,失望转身,继续四处找寻小狗身影。
  不知不觉已寻到了半山腰,还未发现独眼狗踪迹。半山腰上有两条岔路,一条路已经被人踏出来了,浓郁的香火气自丛林深处传来,显然雾灵寺就在那里头。另一条路显然人迹稀少,看来来朝佛的人少有登山者。只到雾灵寺便打道回府了。
  邢慕铮命一队人往雾灵寺去寻,叫他们顺便问问那里头的和尚,是否捡到一只瞎眼小狗。
  天黑沉沉地就像马上黑夜将至,大风刮得人脸上刺疼。李清泉左右砍着荆棘杂草,向邢慕铮道:“爷,咱们这上来多时了,若再不走,恐怕午时不能到永安!”
  李毅犹豫道:“侯爷,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他虽未直言,也是劝走的意思。
  邢慕铮看向不远处的钱娇娘,钱娇娘似乎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转回头与他对视。
  那眼里无波无澜,邢慕铮与她对视良久,沉声道:“找着了狗再走。”说罢他长腿跨进丛林中,四下张望。
  李清泉与李毅互视一眼。李清泉心中唉唉作叹,这李毅是杭相派来的,不说心腹,也定是他的人。倘若杭相从李毅口中得知大帅为了替夫人寻一只破狗耽误了行程,以至让他在这大冷天在亭中久候,杭相心里会作何想?万一他以为大帅是故意的,那岂不是更难以澄清?李清泉听说,杭相虽有大才,但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人家如今对大帅示好,特意休浴只为迎接大帅,大帅可不能平白拂了人家一片盛情,好事成了坏事呀!
  天边划过一条凌厉闪电,烈雷在半空唳叫,“轰隆隆——!”震耳的雷声仿佛就在雾灵山上空,清雅吓了一大跳。
  “爷,马上要下雨了!”王勇这会儿也跑去劝邢慕铮,“不如我带人在山中找寻,您与夫人他们先行罢!”
  阿大也劝钱娇娘,“夫人,这天儿大雨下下来,女眷非都生病不可,不如您带丑儿与爷先走,找狗的事就交给……”
  阿大的话还没说完,天上就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快快快,快撑伞!”
  虽然寻狗的队伍有先见之明带了伞上来,但这雨实在太大了,就跟天漏了似的往底下倒,油伞仿佛就要被雨打破,地下很快聚成了小河流,裙角鞋儿马上湿了。
  钱娇娘与邢平淳打一把伞,邢平淳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清雅等人也狼狈不堪,各个淋湿了挤在伞下躲避。钱娇娘偏头,无言地长长叹了一声。
  天空仍旧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肆虐。所有人都在等主子们的一声令下。
  “走罢,不找了。”钱娇娘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众人都在等着钱娇娘这句话,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轰隆隆——”雷声越发地大,天空也愈发地黑,仿佛黑白夜色颠倒。
  “娇娘?”清雅搓着手臂抖着声音看钱娇娘,她若放弃了找小狗,那小狗岂能在这大雨的冷天里活过一日?她那般看重小狗,岂有不担心之理?“咱们再找找罢。”
  “不找了。”钱娇娘要解自己的披风给清雅,清雅使劲儿摆手说不用。钱娇娘还是将披风解下来披在邢平淳身上,“咱们走罢,不过一只狗而已。它自己跑,是它的命。”
  钱娇娘说罢便搂着邢平淳往山下走,其余人等也都跟着挪了脚尖。
  “都给我站住。”邢慕铮不怒而威的声音压过了雷雨。
  一干手下又全都停住了步伐,齐刷刷看向沉着脸的邢慕铮。其中以李清泉与阿大等人最为尴尬,他们方才竟然只听了夫人的命令就动了。
  邢慕铮继而道:“找着了狗,再走。”
  “爷,这雨太大了,夫人与少爷都受不住!”王勇在嘣嘣作响的大雨声中喊道。
  邢慕铮道:“你先护送丑儿与女眷去雾灵寺避雨,其余人等都继续找。找不到,不准下山。”
  钱娇娘仰头隔着雨帘与邢慕铮道,“我不找了。”
  邢慕铮与她对上视线,“你不找,我找。”
  “你不必找,他们也不必找。”
  邢慕铮看向她略为发白的嘴唇,将自己披风解下扔给她,“你不找就回车上待着去。”
  钱娇娘手忙脚乱接了披风,她抬头看他。闪电在空中划出绝美弧线,在钱娇娘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李清泉急得冲上前,“爷,您莫不是忘了,这大雨的天儿,杭相还在洒泪亭等您。”
  “是呀,爷,这事儿可是大事呀。”阿大道。
  “爷,找狗的事还是交由我们来罢。”王勇也道。
  邢慕铮皱眉道:“罗嗦什么,不过一只瘸了腿的狗,它还能跑到山顶上去不成?这么大的雨,横竖马车也难走动道儿,赶紧给我找!”
  邢慕铮决定的事儿,没有谁能阻止得了。钱娇娘被邢慕铮赶着下了山,他继续带着人在狂风暴雨的山中找寻一只扔在路边都无人看一眼的独眼野狗。这番决定连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阿大等人都想不明白,为甚邢慕铮那般看重那只在野外捡回来的野狗。它就算洗干净了也是一只不好看的杂毛狗,夫人喜欢狗,大可以再替她寻一只好看温驯的狗来,怎么就非认死理,在这大雨天的劳师动众寻这一只狗,甚而连与杭相的见面也顾不上了。
  众人心有腹诽,但不敢在邢慕铮面前明言,只能心急火缭地找,希望那不长眼的野狗知道他们的难处自个儿跳出来。
  钱娇娘等人去雾灵寺的路上遇上自雾灵寺回来的一行,他们并未带来好消息,和尚们问了一圈,并未有人收留那小狗。王勇让他们继续在树林中找,自己带了几个人护送钱娇娘等人到了雾灵寺,向慧能大师乞厢房避雨。慧能大师见众人都如落汤鸡般,各个瑟瑟发抖,忙让小沙弥带一行人等去客房歇息,并叫人立即生了炭火去。钱娇娘让人去山下拿些干衣服来替换,便叫邢平淳跟着清雅莫要乱跑,自己拿了把伞又往寺门走。王勇急着劝阻,只是钱娇娘全然不听。王勇没法子,忙叫一挠腮抓耳一阵,留下几个护卫守着,请了大师关照客房,连忙脚下生风追了钱娇娘上去。
  小沙弥抬了两个炭火炉来,邢平淳与清雅才觉活过来般。清雅望向窗外,担忧浮上眼角。
  小沙弥回了禅房,其他小沙弥都在,他们因雨没有早课,坐在禅房讨论一二。全都得知来客是因丢了一只小狗而上山冒着大雨漫山遍野地找,窃窃私语觉得此事荒唐。说着说着竟以为那女主人堪比祸国妲己,为了一只狗劳命伤财,不把下人当人看。慧静师父进来,问他们讨论何事,一小沙弥将事儿与慧静师父说了。慧静道:“你们可是丢狗的主人家?”小沙弥摇头,“不是。”慧静问:“那你怎知那狗不值得去找寻?”小沙弥喏喏道:“师父,它终究是只狗罢了。”慧静意味深长道:“你们只看见了其一,看不见其二。或许丢狗的施主,找的并不是狗。”小沙弥们面面相觑,慧静却已出了门去。
  钱娇娘出了寺门,钻进树丛再次从上往下地找大姐,即便有伞,她的头发衣裳也都湿透了,但她似毫无所觉,弯着腰往最深的树堆里钻。
  邢慕铮率众人差点儿找到了山顶。上山顶全是峭壁,那瘸腿的小狗压根儿就爬不上。只是仍也未见小狗踪影。那狗不知是否已入了蛇狼的肚子,怎么找也找不着。邢慕铮却还不死心,又叫人自上而下再找一遍。
  大雨打在烈雷的翅膀上,仍不能阻它在林中穿梭飞翔,林中鸟禽被这万鹰之王吓得冒雨四处逃窜,烈雷厉声唳叫,金色的鹰眼居高临下扫视。
  只是待邢慕铮与又自下寻上来的钱娇娘汇合,邢慕铮看见钱娇娘并无意外之色。只是仍无一人发现独眼狗踪迹。独眼狗瘸着腿,断是跑不远的,既大路上没有,山上又找不着,极有可能被野兽吃了。有侍卫发现此山中有豺狼出入的痕迹,还有褪下的蛇皮,那么一只小狗,只能当它们的零嘴。
  “爷,夫人,这山上都找遍了,没有狗!”阿大道。他们该找的都已找了,已在山中耽搁太久,现下雨势渐弱,既找不着狗,他们得即刻起程赶往永安才是。
  邢慕铮看向钱娇娘,纵使钱娇娘身子健康,这会儿也嘴唇苍白,身子不住发抖。她低垂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邢慕铮心头涌起阵阵难以自控的怜惜,伸手将她一把拥进怀中。
  众人皆惊,非礼勿视地转了视线。消沉的钱娇娘猛地自邢慕铮抬起脑袋,“你做什么?”
  邢慕铮也不知自己为甚就将她抱了来,他低头,雨水自他额上散落的发梢滴在她的脸上。他伸手为她抹去水珠,抿嘴道:“你在发抖。”
  “我没有,侯爷看错了。”纵使邢慕铮的衣裳是湿的,他的胸膛仍然是暖和的。浑身冰冷的钱娇娘想离开竟又有一丝留恋,她终是推开他,“多谢侯爷替我找狗,既找不到……”
  高亢的唳叫急促响起,声声响彻云霄。
  邢慕铮眼前一亮,他低头沉声道:“是烈雷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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