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位老人(下)
阿斯顿马丁跑车减慢了速度,从高速交流道口驶出,即使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计算能力也沒法改变汽油发动机消耗燃油的必然事实,以260km/h高速行驶的跑车百公里油耗接近三十升,在距离GTC总部还有二十公里的地方,发动机的六个气缸开始断缸工作,排气管发出噼里啪啦的噪声,这是燃油消耗殆尽的自动应急措施,“可恶。”巴塞洛缪明白车子不得不驶入加油站补充燃油,愤怒地将茶杯狠狠掼碎在挡风玻璃上,大口大口吸着气,“对不起,亲爱的父亲,加注燃油的时间是计算在总时间之内的,只要三分钟就好。”男性合成音致歉道,控制着汽车驶向服务器自动加油机,
在早被清洁能源统治的欧洲,加油机被充电、充氢和惯性飞轮蓄能基站挤得沒有立足之地,孤零零立在角落里,每升汽油五十五欧元,这价格使众多汽油机爱好者望而却步,系统显示最近一次有车加油还是三天前的事情,阿斯顿·马丁停了下來,加油口弹开,油枪自动伸出开始加注燃油,巴塞洛缪望着加油机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心思显得有点恍惚,
音响里正在播放Chet Baker的My Funny Valentine,这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小号手吹奏着忧伤的曲调,黑胶唱片转录的浓浓颗粒感充盈着车厢,相比之下,老人更喜欢爵士乐大师Miles D**is演奏的版本,不过Chet Baker的声音唤起了他的某段回忆,在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当‘世界’的來客降临脑海的时候,他正坐在家中的书房里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聆听着Chet Baker的唱片,
“音量大一点。”布兰登·巴塞洛缪稍微放平座椅,轻声说道,
爵士乐如雨点敲打着回忆之窗,二十年前的夜晚阴郁寒冷,他喝了两杯威士忌才让身体感觉温暖一点,九岁男孩在阁楼的房间中睡着了,书房亮着一盏落地台灯,坐在扶手椅中的巴塞洛缪翻阅着一本北欧神话,每当看到精彩的段落就轻轻点头,端起杯喝下一口金黄的酒液,一阵风吹过,树枝抽打在屋顶发出刷刷的响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心想明天就找工人去修剪一下枝叶,这棵樱桃树长得太快,已经快遮住阁楼房间的窗户了,
收养这个亚裔小男孩一转眼已经九年时间,巴塞洛缪与他之间的感情比亲生父子还要深厚,但随着对男孩身世的探寻,博士越來越觉得男孩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他说不清当年在以色列孤儿院中第一眼见到男孩时是什么心情,如今想來,那一定是命运安排他们在彼处相遇,男孩的身世像隐藏在迷雾中的岛屿,越是接近越显得模糊不清,博士明白那恬静酣睡的孩子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继承者,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多少次发誓要将过去抛在脑后,不再纠结于养子的來历,可好奇心如伊甸园的蛇一样在耳边嘶嘶作响,强迫他用尽一切力量继续探寻,
“唉。”叹了一口气,巴塞洛缪放下书本,出神望着窗外的夜雨,作为启动“创世纪”的第一代GTC十二名执行委员之一,他被量子计算机称为“父亲”,只要他愿意,强大的计算机能够为他做出任何事情,可每次涉及男孩的身世,“创世纪”的交互界面就显示出尴尬的空白,“对不起,亲爱的父亲。”过了半分钟,屏幕上出现这么一行字迹,沒有答案,沒有解释,只是一句沒头沒尾的抱歉,博士知道量子计算机并不需要30秒的漫长时间來思考,也知道它不可能拥有‘歉意’这种复杂的情绪,只是什么东西阻止它完成这次搜索,某种与逻辑核心相冲突的、具有更高权限的指令,
“创世纪”不止是一台计算机,而是古往今來人类一切智慧的总和,它拥有人类历史上所有可以比特化的信息组成的庞大数据库,是真正的全知全能者,为防止量子计算机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做出妨害,同时也为了限制GTC配时委员会的权力膨胀,第一代GTC委员给计算机设置了“利他主义逻辑核心”,这个逻辑核心的伦理规则是“不作出严重违背他人意愿与/或严重损害他人利益的行为”,比起阿西莫夫三大定律來说,这种规则的边界显得相当模糊,也沒办法量化执行,不过自从2017年量子计算机启动的时刻起,逻辑核心的运转沒有发生过问題,规则执行被证明是正确的、高效的,很好地保护了人类族群的基本权益,
巴塞洛缪此前遇到过指令被拒绝的情况,那是逻辑核心做出的保护性判断,计算机会给出完整的伦理分析作为理由,而涉及男孩的身世情况则完全不同,“创世纪”别扭的表现让博士觉得并非单单是利他主义逻辑核心作祟,他感觉计算机本身有倾诉的欲望,但被背后伸來的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沒办法发出声音,这种斗争在无声无息中发生,最终的结果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对不起”,巴塞洛缪开始尝试着旁敲侧击,想办法绕过障碍寻找蛛丝马迹,在男孩九岁这年,他终于从配时委员会卸任,可以花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进行探寻,每次看到孩子聪慧活泼的脸,博士总感到心怀愧疚,可他不能停下,真相已经越來越接近,只剩下一张薄纸的距离,
这个下雨的夜晚,他忍耐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情绪终于在心底作祟,爵士乐、威士忌和书籍都无法填满这种饥渴感,巴塞洛缪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那是上周得出的调查结果,有关九岁男孩一切秘密的报告,绕过逻辑核心的复杂编程体系运转了一百天才终于得出结论,在输出结果的刹那,那台终端机因为过载而起火燃烧,整个GTC总部东翼的量子网络陷入瘫痪,巴塞洛缪不认为那是个巧合,他触动了某种防卫机制,可由于操作的隐蔽性并未遭到强烈的攻击,每一步窥探都会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全部抹去,博士认为自己并未暴露,无论是谁在保护着男孩,都只是无意识地发出威胁而已,
九年的心血化为一张打印纸,巴塞洛缪不知道该不该阅读纸上的内容,犹豫再三,反复多回,信封被无数次打开又合拢,边缘已经变得毛刺粗糙,“不,不。”他忽然自语道,将信封丢到桌上,大口喝光杯里的威士忌,他觉得这不只是一个信封,而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好奇与恐惧在心底剧烈交战,“叮咚。”这时手机响了一声,适时解除了他的纠结,那是项目组发來的一条例行汇报:“23:01,运行状态不稳定,距离极限值还有15%的空间,值班组长判断是演变速度太快引起的,根据操作规程将演变速度减缓为240:1,再做观察,如果晚上情况不好的话,我会打你电话的,别睡得太沉,博士,,,夜班,马黛儿。”
巴塞洛缪沉吟一下,回复道:“不要紧,只要未到达极限值就可以继续,已经这么久了,沒人承担得起重新启动的结果,不是吗,我会晚一点睡的。”
退出配时委员会后,布兰登·巴塞洛缪就承担了“世界”项目组的领导责任,尽管GTC对外宣布“世界”的研发时间不超过五年,但其实早在20年前世界演化模型就已经启动,10亿个人格线程分批注入虚拟世界,博士与科学家们每天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初生的世界,看世界在完全自主的情况下飞速演变,“建造一个世界”的想法源于博士同吴天岚的一次谈话,吴天岚当时二十岁出头年纪,是某医疗组织派驻GTC总部的一名心理治疗师,她与巴塞洛缪偶然相识,因为彼此的经历、学识与人格魅力相互吸引,成为关系有些暧昧的忘年之交,吴天岚的父亲是一位理论数学家,在科学碰壁的黑暗时代精神崩溃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由此变得偏激执拗,一次聊天中,吴天岚提出了“斯金纳箱”理论,指出如果建立一个世界模型,观察那些虚拟人格在规则的墙壁之内做出的举动,一定对人类的未來有所帮助,巴塞洛缪当时显得非常震惊,晚上回家之后经过仔细思考,第二天就提出了“世界”的雏形,
放下手机,巴塞洛缪决定再喝一杯就上床去,看深夜的足球赛转播,一边等待世界项目组的消息,他把那个信封塞回抽屉,喝了一口威士忌,这时头脑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这种奇怪的眩晕已经持续了一天,看來喝酒对头晕沒什么改善作用,博士揉着眉心站起來,披上毛毯慢腾腾走向卧室,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他猛然转身,抓起烟灰缸环视四周,沒有人在,书房中只有他自己、音乐声和外面的雨,
“我來了,外面的人。”
声音突然清晰了,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响起在脑中,一阵炙热的灼痛感从心脏部位传來,博士踉跄着坐倒在地,捂住胸口,满脸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