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豆腐

  别说, 郑国强对于涨停板制度的解释虽然乱七八糟,完全没有答到得分点上。
  不过他得出的结论倒是准的。
  很快,周末刚过, 礼拜一的《人民日报》就刊登了特约评论员的文章《正确认识当前股票市场》。
  郑国强人从领导办公室回来, 手里头拿着领导签过字的文件,往自己的办公桌前走,就听见财务的老李手里头抓着报纸,大声朗诵:“中国股市今年快速上涨, 有其合理的经济依据……但是,最近一个时期的暴涨则是不正常的和非理性的。”
  单位就订了一份《人民日报》, 其他人就是再着急, 也只能竖着耳朵听老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他们众口一辞, 说明年香港要回归, ‘十五大’要召开,政府一定要把经济搞好, 绝对不会让股市掉下来。这种对股市的估计是十分糊涂的看法。政府要把经济搞好是真,但绝对不会在股市暴跌时去托市,也托不起市。投资者对此不能抱有任何幻想。”
  评论员的这话实在太过于戳心, 别说是单位里头的一帮老股民,就是没有入市的郑国强听了都脸上发白。
  看样子是要动真章了。《人民日报》是什么呀, 就是政府的态度。
  黄大发张口闭口说什么政府的调控没用,那完全是放屁。
  他也不想想什么叫做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的特点又是什么。社会主义能够完全由市场说话吗?那不乱了, 那就成了资本操纵市场,操纵整个国家了。
  社会主义国家的市场经济是要由政府调控的。
  调控没用?没用的话, 房地产就不会一落千丈了。
  看样子, 这回股市是真的要跌了。
  郑国强一边唏嘘感慨, 一边暗自庆幸。
  其实他也想过要买股票。这年头不沾股票的边才是稀奇呢,他们县公安局一堆人都在谈论股票经。
  特别前段时间他陆陆续续通过推销房子赚了钱之后,就想着跟老婆商量把钱放到股市里头去。
  真赚钱啊,这半年的时间股市跟疯了一样。前几年一直熊市,到了这会儿像是终于触底反弹了,就呼呼往上涨。
  不说挣什么大钱吧,挣点儿小钱,还几个月的房贷,也是好的呀。
  这不比他老婆天天起早贪黑的做小买卖来的轻松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凤霞在其他事情上都激进冒险的很,尤其对于买房简直就是狂热。但是到了股票这事上,她却反常的保守,完全不信任股票,坚决不愿意出手。
  当时郑国强想着家里头还有债务没还,既然妻子不乐意,他也就不冒这个险了。
  前两天黄大发愤恨家里头的钱被胡月仙拿着花掉了,不能再买股票的时候,郑国强心中也跟着惋惜了一回。
  但是现在来看,他就只剩庆幸了。得亏他家的钱不归他管,不然这损失可大了。
  乖乖,要真那样的话,他老婆能骂死他。
  他在这边浮想联翩呢,那头办公室的老股民却心存幻想。哎哟,政策调整了多少回。该涨的还是会涨的,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郑国强在心中反驳,这回估计真的不是吓唬,是动真格了。国家真给股市泼凉水了。
  这凉水还不是一杯两杯,而是兜头一大盆。
  当天郑国强下班前就听到办公室里的老孙对着电话咆哮:“什么?真跌了!”
  今天沪市跳空低开105点,开盘在1005点,收于1000点,绝大部分的股票都收在跌停板。
  从深市传回来的消息也不妙,跳空低开423点,开盘在3776点,同样全部的股票也是收在跌停板。
  “乖乖,我跟你们讲多吓人哦!”工会的田姐两只眼睛瞪得跟田鸡似的,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今天开盘4分钟内,两市499只股票,除6只停牌的以外,其他的全部跌停。”
  老孙脸发白,嘴里头喃喃自语:“没事,会爬起来的。国家肯定就是吓唬一把,还得扶起来。明年可是香港回归,怎么都不能跌。”
  郑国强感觉老孙走火入魔了。
  估计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可是人绝望的时候总得抓住根救命稻草啊。
  然而稻草有什么用?谁要被淹死了,抓根稻草就能活命吗?肯定没戏呀,还不如赶紧拼命地扑腾,早点儿上岸才是真的。
  可惜人总是心存侥幸,尤其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再说放弃的话,就意味着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还留守观望观望的股民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亲身经历了什么叫做一泻千里。
  11月16号黑色星期一之后,大盘几乎连续三天跌停。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沪市跌掉31%,深市跌掉38%。
  我滴个老天爷,这是跌了1/3,意味着什么呀?意味着1200多亿纸上财富蒸发了!
  只一个礼拜的功夫呀,12月12日大盘还创出历史新高,现在所有的股票都跌停了。
  大家伙儿眼巴巴地瞅着,指望股市能够触底反弹。结果这一道跌停令就像是狗头铡,直接切断了所有人的奢望。
  整个股市像是被按下了冷冻键,寒风嗖嗖,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郑国强就跟看魔幻片一样,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他回家跟老婆说这事,陈凤霞才“啊”了一声,还挺惊讶:“真跌了?”
  郑国强无语:“你都没听广播啊,你不是一直关注经济发展吗?”
  当初是谁天天叨叨股市一定会跌的。
  陈凤霞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道:“我又不买股票我管它呢。”
  郑国强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那股票不是跟经济发展息息相关吗?”
  陈凤霞忙着搅米糊,头也不抬:“这我可没发现,炒股票炒股票,都是炒起来的。要正常的话,国家也就不会出手干预了。”
  郑国强下意识地反驳:“那炒房不也不正常?”
  陈凤霞从善如流:“前头是不正常啊,我又没说正常。所以国家才出手,把海南那些地方的泡沫给挤干净了。现在房价又低的不正常,国家才会出台住房公积金制度,银行又鼓励贷款大家买房,不就是为了让房地产再发展起来吗?你们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看小道消息,我跟你们讲,《新闻联播》才是正儿八经的经济指南呢。”
  嘿,真是一套一套的,怎么讲她都能说出道理。
  哼,说到底呀,她就是对股票存有偏见。
  郑明明刚好到厨房找东西吃,听了爸爸妈妈的对话,立刻笑:“牛顿说,i can calculate the motions of heavenly bodies, but not the madness of people.”
  这下子郑国强傻眼了,他姑娘也太能耐了吧,居然都拽起了洋文。
  当爹的人斜眼看当妈的,当场为难人:“你这不学英语吗?你说说,我们明明讲什么啦?”
  陈凤霞最高水平也就是哈啰古德拜,她连女儿到底念了多少个单词都搞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她在丈夫面前装模作样。
  “哎哟,你真当我不知道啊。这话的意思是,我能计算天体运行,却无法计算人类的疯狂。牛顿多牛啊,他当年投资股票照样损失惨重。你觉得这事儿是能算出来的吗?聪明就行啊,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比牛顿聪明?”
  郑国强目瞪口呆,根本没心思听他老婆后面那一段对股票的诋毁。
  “不是,你到底是怎么学英语的?这也太快了吧。”
  他倒没发现,他老婆是隐藏着的居里夫人,天才呀。
  陈凤霞高深莫测:“我学的也不多,就那一丁点,女儿学什么我跟着学而已。”
  她这话还真不是虚的,她之所以知道这段洋文,或者说郑明明之所以能够流利的说出来对一个刚学英语没多久的小姑娘来讲相当长相当复杂的英文句子,是因为她背诵过呀。
  为什么要背?因为郑明明作为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四年级学生代表,参加了全市小学生演讲比赛。
  其实不是英文演讲,但这个年代比较流行在演讲稿里头加两句英文,比方说i have a dream之类的,就会显得特别高大上。
  这段话还是小宇哥哥推荐给她的,因为大家都have a dream,梦就不值钱啦,没有人性的疯狂更加吸引人的耳朵。
  为了在演讲比赛中一鸣惊人,郑明明可没少在妈妈面前练习演讲。时间久了,陈凤霞不说背的滚瓜烂熟。起码听到那段洋文就能条件反射起来。
  郑国强人在公安局上班,呆家里头的时间当然比不上老婆长,也就不晓得中间的这段公案,稀里糊涂间便被套路了。
  郑明明转过脑袋,偷偷朝妈妈眨眼睛,跟偷吃香油的小老鼠似的,乐得不行。
  陈凤霞也朝女儿使眼色,心里头甭提多得意。
  “乖,先喝点儿玉米汁,回头妈给你做好吃的。妈妈能进步,全靠我们明明带着。”
  郑国强被母女俩联手忽悠得晕头转向,等到女儿拿着玉米汁出去了,他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看自家老婆。
  为什么?又叫被比下去了呗。
  不行不行,太没面子了,他也得想想办法。不就是学英语吗?上次黄霄宇那孩子还说了,他都是利用排队坐公交车这些时间背单词。
  学语言都是一样的,你会的字多了,你还怕自己不会说话吗?
  你会的单词多了,你自然也就能说英语了。
  郑国强打定了主意,也不在妻子面前露口风,省得到时候自己没学出来成果,反而被她笑话。
  他就转移话题:“你干嘛呢?”
  又是打米浆,又是搅米糊糊,这是在做米糊糊吗?小二子都多大了,还吃这个!
  陈凤霞都懒得看他:“没听到啊,我给我们大姑娘做好吃的呢。”
  郑国强惊讶:“哟,我们明明变成小宝宝了,还喝米糊糊了。”
  陈凤霞斜眼睛:“有点儿想象力行不?看到米糊糊就是米糊糊直接吃吗?你等着,给你弄个新鲜的!”
  新鲜的是什么?
  等到金灿灿香喷喷颤巍巍的一碟子吃食端上桌,郑国强才疑惑:“凉粉?”
  大冬天的吃凉粉,他老婆可真够能折腾的。
  可这味道好像又不太像。
  陈凤霞看了眼丈夫,谢天谢地,这人眼神不好,舌头还没出问题。
  她给儿子女儿盛饭,又招呼杜招娣:“三嫂,先吃饭,尝尝我做的这个,正宗不?”
  现在天冷,天黑的早,晚饭生意结束的也快。他们倒是能够在七点钟坐下来吃点儿东西了。
  不过也消停不了多久,因为天再冷,晚上还是有逛街的人啊。小夜市生意也是生意。
  杜招娣脱了围裙,坐在餐桌旁舀了勺被郑国强称之为凉粉的东西放进嘴里头,然后点头表示肯定:“就是这个味儿,我婆奶奶做出来的米豆腐就这样。”
  婆奶奶是安庄人对老年妇女的统称。杜招娣嘴里头的婆奶奶就是指她的外婆。
  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逃兵灾在湖南待过一段时间,学了一手当地的美食。
  郑国强听到“米豆腐”三个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还会做米豆腐啊?”
  郑明明惊喜不已:“啊,米豆腐!”
  父女俩一个惊一个喜,瞧着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庞简直能够定格为套娃。
  陈凤霞扑哧就笑出了声,觉得怪逗的。
  郑明明的话比爸爸更多,立刻叽叽喳喳的嘴里头吹起了彩虹屁:“啊,我妈妈实在太厉害了。我宣布,我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陈凤霞脸上笑容更深,催促嘴上抹蜜的大女儿:“赶紧吃吧。这个得趁热吃,我天底下最好的女儿。”
  米豆腐是可以凉拌,但这盘米豆腐她放了肉一块儿炒。要是冻出白花花的猪油来可就不美了。
  郑国强一边吃饭一边疑惑:“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
  总不会是三嫂撺掇她做的,不然要动手的人应该是三嫂自己。
  郑明明抢先回答:“《芙蓉镇》,电影里头就有米豆腐。”
  郑国强一愣:“你们还看《芙蓉镇》啊!”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瞥了眼妻子。见陈凤霞正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看自己,郑国强的脸立刻红了。
  当初他跟妻子是相亲结婚。她爸上他家看定了,他才跟陈凤霞见的面。
  见了面,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一前一后从公社马路这头走到那头,话都没说两句。
  正当他们都尴尬的不行时,镇上大礼堂突然间放电影了。于是年轻的郑国强鼓起了勇气,主动邀请自己的相亲对象进去看场电影。
  当时电影院放的就是这部《芙蓉镇》。
  看完了电影,两人就着电影里头演的内容总算是说上了话。这一说,就到了饭点。
  当时镇上有饭店,农村实行了家庭原产责任承包制,家家户户都有余粮,镇上的饭店也就不需要粮票。
  可是贵呀,不用粮票,可不就得比旁处贵。
  郑国强请客户吃饭都是带人去厂里食堂。他是销售科长,能够使唤得动大师傅开小灶。
  那一回他也没多想,带着陈凤霞就进了社办厂食堂。大师傅不在,郑国强看厨房里头还有鸡蛋跟剩饭,就直接炒了两盘子蛋炒饭,里头还加了吃早饭时剩下的萝卜干。
  厂长刚好经过食堂,看到两个年轻人头对头的吃饭,随口问了一句:“国强,你对象啊?”
  郑国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年代,尤其在乡下,谈对象可是件郑重其事的事。
  他就只好唔了一声。
  厂长进来拿东西,瞧见盘子里头的蛋炒饭就摇头:“你好歹带你对象吃点好的呀,弄个鱼弄个肉,别省着,就说我说的。”
  饭都要吃完了,再专门去买鱼割肉好像有些刻意。
  吃过饭离开工厂,郑国强送陈凤霞回家的时候,想了半天就冒出了一句:“下回我出差找找看有没有米豆腐,要能买到的话,我请你尝尝。”
  长到了23岁,头回跟男人一块儿压马路的陈凤霞就哦了一声。
  然后,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搞上了对象,结婚生子。
  然后,郑国强没有买回米豆腐。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他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现在,妻子做好了米豆腐摆在他面前,他甚至都认不出来。
  这些年,他亏欠妻子的何止是一盘米豆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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