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答案

  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醒来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好像睡了很久,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几乎动弹不得。他努力去挪动手臂,一下子感觉到骨头被拆卸后重组般的酸痛。
  病房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腹部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没有大碍,好好休息就行,就是腿部……”
  护士注意到他醒了,便拿着记录本靠近他关切地问:“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还……还好,”他看了看周围,“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一边的严延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记忆停留在他们遭遇一处塌方的时候,他记得掉落的东西很危险,他马上把沈煜升推了开来,后来就昏了过去。
  “我哥呢?他……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就是一些皮外伤,”严延有些无奈,“你那一下子救了他,不然说不准比你还惨……你小子胆子是真大。啧啧,把你哥吓得不轻,差点都要哭了我看。”
  知道沈煜升没事他心里就松了口气,将头重重靠回了枕头上。他试着动了动腿,却在右边感受到了久违的沉重感,是石膏。
  “别乱动,”护士把他的腿轻轻按住,“你的膝盖损伤很重,之前右腿是不是有伤过?”
  他想了想,“以前有过骨折,但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次护理可能不太得当,导致这回右腿膝盖处比左边碎裂要严重很多。这次如果再不小心,膝盖就很难完全痊愈,你一定要注意。”
  他听着护士认真而严厉的嘱咐,看着一边墙上靠着的拐杖发着愣。
  过了一会,他问严延:“我哥在哪?也在医院吗?”
  严延道:“你好好休息,别担心他了,他忙着呢。”
  等到两人都离开后,易畅把自己慢慢撑起来,抬起腿下了床。
  此时已是隔天的下午,他躺了那么久的时间,病房的空气已经让他感觉呼吸不畅,他急切想下来走走。
  他拄着拐杖慢慢移动,想到自己还能重温多年前习得的本领,不禁感叹命运弄人。
  当时情况太紧急,他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根本来不及考虑。但如果能换得沈煜升的安然无恙,那这点伤也值得了。
  当他听到严延说沈煜升因为他的伤势慌张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甜蜜,他有些可惜自己当时失去了意识,没有亲眼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层楼都是高级病房,人不多,走廊里十分安静。他走到拐角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在搞什么?嫌命太长吗?!”是沈煜成,语气听起来很是愤怒。
  “那种情况我没办法坐视不管,”沈煜升声音低沉,“我是冲动了,对不起。”
  “你管了又能怎么样?妈如果知道了会有多担心,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大的火还要逞英雄,你几岁了?最后还要人家易畅帮你……”
  沈煜成停顿了一下,沉下声颇严肃地道:“煜升,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易畅……或者易畅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
  走廊的空气在瞬间凝结了,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易畅紧贴着墙,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前方,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严延都跟我说了。他坚持要上岛,怎样说都拦不住,还坐了一条来路不明的船,最后还为你伤成这样。你要说纯粹是感激你,把你当亲人看待,我是绝对不信的,你跟我说实话。”
  一分一秒流逝着,沉默的空气疯狂煎熬着他。此时此刻,他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带着一层无人能打破的坚冰。
  他现在就能等到他的回答,像是等待一个审判,庄重而神圣,拥有决定一切的力量。
  沈煜成为他弟的不言不语而有些恼火,“你不肯说,没有关系。但我想提醒你,这种感情不管是真是假,是深是浅,对我们家都是一种伤害。你很明白在这个年纪要做什么,很多事不该再耽误下去了。妈也已经开始操心你的婚姻了,如果你继续这样的关系……”
  “哥,你想多了,”沈煜升打断了他,“我把易畅当弟弟看,没有别的意思。”
  心像被重重锤了一下,他手一抖,差点拿不住手中的拐杖。他用力把他扶紧,依着墙,一深一浅地呼吸着。
  那边又静默了一会,沈煜成似乎松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他对你不一样,你趁早跟他说清楚,不要把事情搅得一团乱。还有,辞职的事你尽早考虑,度假村现在已经是个烂摊子了,我需要你帮忙……”
  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像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他转身慢慢向病房走去,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快拖不动了。十指相扣的温暖仿佛还留在手掌中,而此时浑身都是冷的。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他是不是过于执着于一个承诺。毕竟说得出的不一定能成为现实,这是世上许多爱情的通病。所以只要有一点希望,一点点昭示着他们可以继续下去的火光,他都可以再坚持得更久,不管在这段关系中他有多累,多卑微。
  于是,他渐渐偏离了当初回到他身边时的初衷,他只要爱人的身份,不要其他。
  他沉迷于与他痴缠,对他的喜好烂熟于心,面对他的冷漠自我愈合,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种近乎偏执的迷恋,最后换得了一句平静的真相,他只是他的弟弟而已。
  求而不得的一锤定音,他终于肯给他了,但竟比想象中的更痛,更难以接受。
  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他。
  “小畅!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不知道要好好休息吗?”
  小林有些责备地说着,跑来扶着他慢慢坐回床上。他的脸上有着很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熬了很久的夜,脸色很不好。
  “没事……我自己可以,”他对他笑笑,“又耽误你时间了。”
  “你这孩子一出又一出的,我都习惯了。你好好在这里躺着,其他事你就先别管。”
  “你告诉我姐了吗?……”他猛烈咳了几声,小林赶紧把边上的水递给他喝下去,“还有,案子怎么样了?”
  “已经撤诉了。”
  他愣了愣,“这么快……我姐怎么说?她现在怎么样?”
  若是案子不了了之,他姐肯定不会好受,庭审结束后她的状态就不太好,他怕这样一来会更加糟糕。
  小林站在床边,平日里柔和的脸此时显得有些冷峻,“你别操心那么多了,先把自己休养好再说。”
  易畅看了他一会,问:“是不是盛广元派人骚扰她了?小林,你不要瞒我。”
  看他经纪人还是不说话,他又跨下了床,小林忙将他扶住,说:“你别急!易欣她……她也在这里。”
  “在医院?她怎么了?”
  对方表情愈加凝重,像是在斟酌措辞一般皱着眉。渐渐地,寒意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害怕他开口了。
  “你跟我来。”他听他低声道。
  他跟着他一起到了下一层,走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吴总正在走廊里跟人谈话,看见他时停了下来,带着跟他经纪人同样的表情。
  他心里的恐惧更甚了。
  “进去吧。”小林说。
  他为他扭开了门把手。一进门,一股肃杀的冷气扑面而来。
  床上躺着一个人,纯白的布盖住了全身。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正在不停地抽泣,是小金。
  他有些麻木地走上前,一步步像是灌了铅。一个趔趄下差点摔倒,他挥开了伸过来帮忙的手,捏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等到他终于走到床边,一旁的医生为他掀开了那层布。
  当看到床上人的面容时,大脑随之一阵轰鸣。他勉强支撑住了自己,僵直地站着。
  那是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不管是生气还是开心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就连厉声教训他的时候也不会让他感到害怕。平时常常蹙起的柳叶眉,在此刻完全舒展了开来,像是终于不再会痛苦了一样。
  他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微微张开嘴,有些失措地看向了其他的人,似乎还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求一个他想听到的回答。
  吴总垂着眼,表情严肃。小林则已泪流满面,肩膀微微**着,闭着眼对他点了点头。
  他身子震了震,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接着,他伸出手抚上了那冰冷的面颊,那样寒冷的温度让他喊出了声。
  “姐!”
  他扔开了手中的拐杖,双手摸向她的发丝,干枯的触感令他万分惊惧,“姐你怎么了?……”
  他又想去握那骨瘦如柴的胳膊,却一个不稳栽倒在了地上。小林实在忍不下去,冲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会……”
  他还记得那天她对他笑,说不要担心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些片段还如此鲜活,他完全无法相信……
  他无法相信,此刻这具再不能动弹的冰冷身体,是那个不管怎样都不会弃他不顾的姐姐。
  “昨天有人在一个仓库发现的,当时已经不行了……现在正在调查。小畅,你要振作起来。你听叔的,一定要振作,好不好?”
  他抱住青年的肩,一下下轻轻拍着,像安慰小孩一样安抚着他。而青年像是失去了理智,嘴里胡乱地念着什么,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眼看着场面快要失控,他赶紧向医生求救:“给他下一针镇定!快!”
  几个护士跑了过来,很快制住了青年的胳膊和腿。
  地上的人迷茫地看着他们。他大张着嘴,面上的泪都已经干涸,还是无声地哭着。像是失去了所有一般,撕心裂肺地哭着。
  液体缓缓注入身体,他的世界像是闭幕了一般,沉沉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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