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深夜里传来男人含着一丝混杂着浓浓欲念的低沉嗓音,既温柔而妥协,还有一丝无奈。
  “善加利用,他们不但不可怕,反而,大有可用。”
  竺兰还要再说,宣卿的吻已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他身上好闻的混融了藻豆与薄荷的清香便将她团团包围。
  这一场梦到了后来,便全是销魂腻雨,缠绵悱恻。
  梦中紧紧相扣的十指,那无法忍不住的低低呜咽,一如昨日重现般令人神魂颠倒难以自已。
  日过晌午,竺兰从那场引人沉沦的春梦之中挣脱出来,触手摸着身侧空空如也的藏灰色棉被,被窝是冷的,一直无人,而身上燥热压郁,背后的亵衣因为一场厚重香汗而湿黏黏地贴在自己背骨和腰腹上。竺兰的目光扫向四周,一片阒寂,并无任何人。
  一阵失落和空虚之后,她羞耻难安,咬唇垂下了头。
  睡醒以后,竺兰把昨日打的水用盆倒了,胡乱擦拭洗了脏臭了的身子,换上干净的素纱绸衣百褶月裙,打点好自身,不过片刻,慈安堂迭罗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叙话。
  竺兰立马整顿形容,随着迭罗走了出去。
  慈安堂来传话,那必是老太太的授意,竺兰不敢怠慢,不紧不慢地跟在迭罗身后头,也不敢多嘴问上一句老太君欲见她所为何事。
  一侧日上花梢,盛亮的晴丝曜动在斑驳的角楼的琉璃瓦上,挨着东西两面轩墙上挂满了柔绿的常春藤萝叶。这种常春藤,又成爬山虎,或是捆石龙,叶子排列有序,但常是密密匝匝,一生发起来便占了满墙。
  墙角下因为几场江宁连绵的春雨,潮湿温暖的空气催动之下,来不及修剪打理的墙根处翻生了新的薜荔与苔痕,几乎挤占了老太君最爱的那金蕊芍药的地盘。
  竺兰去时,二房的魏修吾与飒然四小姐也在,两人就在晴光烂漫的慈安堂僻静院落里,专心致志地对弈着。飒然的小手指拈着棋子,左支右绌的,顾前不顾后,一会儿便陷入了深思,小脸皱皱巴巴的,似埋怨魏修吾不肯相让。
  身前迭罗停了下来催促了声,竺兰回身,再不耽搁,随迭罗打开竹簟往里弯腰细步以入。
  金珠的臂膀搀着老太君,老太君右臂把鸠杖,弯腰漱口,将漱口水吐在盆盂里,由金珠接了去倒,又换了干净的帕子供老太君擦嘴。
  见了竺兰,老太君脸色和蔼,招了把手:“坐吧。”
  竺兰温温地应了话,远远地坐在一侧脚凳之上,老太君看了一眼,道:“坐那么远做甚么,过来些。”
  竺兰只好从命,挨着老太君过来,中间只留下两三步的距离,高氏老太君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望着竺兰道:“家宴上你的鲈鱼做得真是不错,入味三分,这几日老身常常想起来,难免有些嘴馋。只可惜当初金珠的事儿办得不好,让你去了赦儿的院里,我又不好把你叫来,今日可倒好,他人不在。”
  这位年近耄耋的老太君说话,仍是中气十足,半点不见虚的,竺兰只屏着气凝神听着。
  这果然这是个起头,老太君接了下去:“我还没用午饭。”
  竺兰听明白了,仓促起身,垂眸福了福身:“奴婢这便去。”
  老太君点了下头,于是吩咐迭罗。竹簟子门外候着的迭罗,便又将竺兰引到慈安堂的小厨房去。
  及至人一走,金珠便敏锐地察觉,老太君的脸色似有了些变化,如秋泓起了丝波浪般,隐隐约约褶皱了起来,金珠心中思量片刻,低低凑过来,躬身问道:“老太君瞧这竺氏怎么样。”
  老太君道:“模样甚好,心性亦佳,是个心思细的,能体贴人。”
  说罢又叹了一声:“可惜配不起赦儿。”
  金珠道:“奴婢看,这个竺氏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君握手杖看向晴丝游弋,细尘如浮在一片明澈的水中的空气,风日是极好的,和煦也清。
  过了片刻,老太君侧目说道:“再纵容得下去,只怕是没有也有了,赦儿那脾气犟得十头牛拉不回,过往红颜知己良多,只怕对付女子的手段也丰,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何况这个节骨眼上,玄陵那边一日没定下来,我老太婆这颗心就安不了,哪怕竺氏将来有心跟了赦儿,心甘情愿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只能等赦儿先有了正妻再议。”
  “老太君考虑的极是。”金珠低声奉承。
  须臾片刻,竺兰的莼鲈便熬好了,老太君本来无甚胃口,但嗅到了清纯鲈鱼的鲜美香气,又见鲈鱼整条卧于清汤之中,与莼菜枸杞相衬,红绿二色间鱼肉雪白,瞧去吹弹得破,老太君不禁食欲大动,本没什么胃口,最后用素日里吃的檀木小碗竟用了两碗米饭。
  饭后饱足,老太君又就了点小酒,脸色浮出了淡淡的红,见竺兰侍候旁侧,依旧神色恭顺,脸色和蔼地拉她过来,“竺氏,你确实是个妙人,难怪赦儿对你有心。”
  竺兰露出惶恐:“奴婢微贱,不敢……”
  “你不必说。”
  老太君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愈发的柔善,笑道:“我今日要赏你。”她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女侍,“金珠。”
  金珠应诺,即刻转身过去捧起了镜台上搁放的木匣子,竺兰凝睛看去,金珠将木匣子拨开,露出里头錾银的光辉,珠光宝气,曜人眼膜,但是翠翘玉环,便已是竺兰罕见。
  老太君一派和颜悦色,指着那片珠宝说道:“你厨艺甚好,我这几十年,难得遇上如此对我胃口的厨娘,实在想你留下,便就留在我的慈安堂,你所住的那片窝棚我命人瞧了,你和你的儿子宿在里头极是委屈,我老婆子这里有干净的厢房,一贯无人住,拣了给你正好。”
  老太君还没说完,但竺兰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直到昨日,她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昨日偏偏地魏赦令她心烦意乱了,此刻再听老太太说这么番话,不明了也明了了,竺兰顿了顿,稽首叩地,只不说话。
  老太君以为她这是倔,不肯受,叹了声道:“你如不肯,便把金珠这一盒子的珠宝收起来,算我赏赐给你的,你拿了去,便出府去吧。”
  老太君这一盒子珠宝固然价值不菲,但这于竺兰开酒楼的心愿却远远不足,老太君赏赐人一向是手软的,有一个度,这一点阖府的下人无人不知。何况竺兰立时想到了阿宣的食宿费,还是魏赦垫着的,先前大言不惭说了要还,若领了这盒首饰把宿费还清,愈发不剩得多少。
  这有悖于她入魏府的初衷。
  因此竺兰没有承接,反而以头抢地:“回老太君,奴婢多谢老太君看重,跟了老太君以后,自然事事都不敢有违。奴婢有一子阿宣,年岁尚幼,除了依奴婢而居他也没处可去,老太君大发慈悲,允了她随奴婢住在慈安堂,奴婢感激不尽!”
  老太君心满意足,顿时眉开眼笑。
  这竺氏果然是个知情识趣儿的,知道不该妄动的心思不动,为人算得上正直。
  她一心只有她的儿子,也就不会对魏赦有什么非分之念,往后在慈安堂待着二门不迈,赦儿几日见不着她,心自然就断了。
  “你回去好生打理打理,我让金珠带着人过去,把东西收拾出来了,便搬过来。”
  竺兰再叩:“是。”
  出了慈安堂大门,竺兰心事重重,脸色凝重。不但没有松一口气,这一口反而梗在了喉咙里下不去出不得。
  她自己也能察觉得几分魏赦对自己与其他仆婢不同,而她又是少数的知道他身体秘密的人,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慈安堂老太太那边的人,不晓得他回来了预备拿她如何是问。
  老太君固然无法开罪,难道魏公子便是好啃的善茬儿?他不化身梼杌把她咬下一口沾了皮毛的血肉下来,只怕不会松口。竺兰步子放得极慢,既惶恐又冷静,心里不断盘算着等魏赦过来发难应该如何应对。
  虽然他和自己的夫君生的一般面貌,可她的夫君,却从来不会对她发起脾气啊。她很难想象,在那张清俊雅逸,如同世外谪仙人般美貌的面容之上露出森然阴郁的怒气,那会是怎么一副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做春梦的对象无疑是夫君宣卿,但引她做春梦的是……??
  魏狗:我尼玛就出去了一天,奶奶就把我的人拐走了???是我亲奶奶不?不,你不是。
  第31章
  “原来你一直怀疑你竟不是我表叔亲生!”
  旷远辽夐的一片马场之上, 远近结着七八座宝塔般矗落的马厩。
  投壶射覆罢, 众人散去, 高昶这才从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和戒备的魏赦口中听说了这么一桩大事,脸色又红又白,变化了几转, 才渐渐恢复平静, 嘴唇抽搐着道:“合着原来之前那些日子, 你不过一直在试探我有没有对你忠心, 不会把你的怀疑说出去?”
  魏赦因为纵马投壶, 额头也出了一层晶莹热汗,也没绢子细细拭去。
  近夏愈感燥热,魏赦信手将身上外罩的绣襟嵌着寸指长金边的皂青刻如意纹绉纱除去, 于凉亭子里吹风散热, 捧了一只小盅往嘴里咕咚灌着冷茶。
  淡褐茶水从唇边溢出,沿着锋利蜷折的下颌角滚至凌突的后颈,再沿着那片出了汗渍, 璧玉之色里淡沁红云的胸膛皮肤隐入胸骨以下。片刻以后,魏赦里头那身银锦薄罗直领袍便晕出了浅浅的湿痕。
  高昶虽是男子无龙阳之好,确也心里晓得魏赦这厮在小女郎们心里无疑是勾人的。
  魏赦叼着一只修长壶嘴, 挑了桃花眼睨着高昶,眉峰掀动。
  “魏令询,那这么说,你便不是我的表哥了?你我再无亲缘了?那你既然怀疑这个,如今又敢告诉我了?”
  高昶将信将疑, 直觉告诉他魏赦这厮心思不简单,至少肯定不会是因为普天之下对他最信任。
  虽则,高家的小公子也不是什么大嘴巴,旁人交托给自己的私隐,他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但魏赦对他的这一番剖白和托付,还真令他震惊。
  魏赦搁下茶盅,微微一笑:“因为我慢慢发觉,即便是在魏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不少人是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知你也是无妨。其实就算魏新亭知道了,普告世人,我也不惧,丢人的也不是我。”
  闻言高昶小公子却一阵沉默,果然魏赦这狗逼绝不是因为什么手足情义对他有所高看,亏他方才心里还小小地感动了一阵,幸而及时止损,没太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揣着什么好心。好一会沉默以后,他迟疑地道:“所以你是疑心这本是令萱一时一枝红杏额……她出了墙?”
  一时如山雨欲来,魏赦的脸色刷地变得极其阴郁!
  高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往后跳出两步:“不不不,我言多必失,绝不是这个意思!”
  魏赦皱了眉,声音不复温润,比方才沉了些许:“我母亲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多半是另有隐情,我一直在想,魏新亭当年心里便有数,为何能容忍我母亲将我生下?”
  高昶点头,深以为然。
  一直以来,高昶对魏赦是自己表兄这件事深信不疑,一路站在魏赦的角度剖析问题,除了觉得他表叔魏新亭就是个渣爹以外,也以为,事情似不像是表面那般简单。侯府大海里的兄弟之情,真真假假,或多或少都掺了戒备、嫉恨,防不胜防的算计与背叛,那一个爵位人人趋之若鹜,才是常态。魏新亭膝下无嗣,照理说,他不该对魏赦这般深恨拊心,欲将他逐之而后快。
  而如果,魏赦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魏新亭当年秘密将他处置掉了,也就完事了,怎么还替人养子?
  这同样也是谜团。
  看魏赦这样子,这谜团至今尚未得解。
  魏赦修长的两根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边的茶盅之中,碧玉瓷盏教他两只莹润的指甲敲击的叮叮当当,高昶侧耳听了片刻,见他实在姿态悠闲,不禁心生佩服。
  一个人若是脸皮修炼得魏赦这般厚如城墙,必要忍得苦中之苦,这一点他自愧弗如。
  “你怀疑还有谁知道?”
  魏赦抬眸看了一眼高昶,唇边含了点笑意:“我三叔,还有,老太太或许心里也有数。”
  高昶皱眉:“可你不是刚还说,姑祖母有意给你和永福郡主做媒么?她既知晓你很有可能不是她亲孙,又怎会如此待你?”
  魏赦望了一眼马厩之外的远天,江宁除碧水烟波之外,天亦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如江南软琉璃般的湖水的迷离。
  他仰头躺在了藤椅之上,头枕双臂,一叹:“所以,我也觉得老太太语出惊人。”
  说罢他又侧目,对若有所思的高昶扬了扬唇:“不过,论心大这一点,我一直很佩服老太太,她竟替我把如意算盘都打好了,隋氏为正室,竺氏为外室,且等隋氏过了门,才能提竺氏的事。”
  高昶小公子惧内,畏妻如虎,别说偷偷养外室,连光明正大养在家里的小妾也不敢提,自然没享受过酥腰软骨美人绕膝之乐,既羡慕魏赦能有这福分,又忍不住酸,劝他冷静:“我听说永福郡主知书达理,颇有贤名,只怕到时候不必你提,她能把竺氏主动给你抬了妾。其实抬妾都不算什么,关键竺氏有一子,那儿子可不是你的,到时候你怎么说?”
  魏赦道:“你觉得?”
  “你就说这是你早几年在淮阳鬼混时,强迫竺氏生的?”
  魏赦一嗤:“便是我肯,竺氏能拿刀找我拼命。”
  在她的心中,最重的唯不过阿宣,若再算上死鬼,便要再加上她那个让她无时或忘的男人。
  但说起那个死鬼,魏赦的长眉生生从中一折,一手攥住了高昶的右臂,微微欠身起来,肃然道:“我初回魏家时,竺氏竟将我认错。”
  见高昶吃了一惊,这件事他没说过,魏赦立刻补道:“竺氏说,她的夫君与我生得一模一样。当时我自是十分不信,但相处下来,渐渐却有了几分相信,竺氏对我无意,她没必要撒这个谎,何况这把戏过于拙劣,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瞒不过人。也是因为对竺氏心存了几分信任,我才越来越怀疑,我不是魏氏子孙。反而竺氏那个死鬼丈夫,与我或有着某种关系。”
  “打住,魏令询,你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你的亲爹到底是谁——那么我们就可以来想一下,在你出生以前,你的母亲额……令堂她都在何处,生前与那些人来往密切。”
  这是自然。
  只不过棘手之处在于,事情已过了二十几年,从头查起,根子落在大梁神京。那是魏赦现在的势力范围还暂且波及不到之处。
  他看了一眼高昶,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拄着一地晚霞归府,身上黏腻,魏赦想了一想,此去见竺氏不便,翘了嘴角,命人抬来热汤沐浴。
  浴汤里下了无数皂荚藻豆,魏府大太太当家,用度无不金贵上等,这小小藻豆竟似内有乾坤,搓开来有着细润的零陵香和白芷香,沐浴净身以后,魏赦从浴桶里起身,搭上自己的缂丝云纹月白华袍,将长发松散下来,随意披于身后,以一条银锦发带松松挽住。对人身镜面左右照看,端的是玉树风流,神姿高彻。
  天色已晚,屋内点燃了银龙长烛,灯树之上擎着的鱼油蜡烧出了晶莹的细泪。魏赦取了一支用六角灯笼罩护着,一手挑着灯,取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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