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见女儿垂首黯然,林老爷不由轻叹了口气。
  他生平第一次得女,就得了个颖悟绝人的。
  他初得一女,欣喜若狂,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中当明珠一般爱护,她从小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她聪明到只要他一教就透,还能举一反三。就因她是女儿,她终归不能长长久久呆在他们林家,他心中岂能甘心。
  这种不甘心,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愈加剔透玲珑,愈发在他心中增长。
  把她说与京城刀家,也不过是不愿将她配与一般人家,庸庸于后院女流,家常琐事当中。
  刀家那儿郎其小小年纪就英武不凡,从容不迫之态都胜过于殿试之上皇上钦指的探花郎,他在京城斗了个差点底朝天,趁机给在北方打仗的刀家军送去了一万石粮食,解了刀家军的燃眉之急,这才得了刀家老将军的一句话。
  为坐牢婚约,皇上那他更是送了不少。
  想来当时拼尽全力也要想为女儿博个好婚约,没想回家没多久,他就倒下了。
  这一次死里逃生,莫说女儿怕得如惊弓之鸟,就是他现在想起来,也是一阵阵后怕。
  他有太多的事情没有交待,也没有教会与她。要是他这一次他真走了,什么都不懂的女儿进了京城那地,怕是她再聪明绝顶也会顷刻尸骨无存。
  林宝善这时也才想起来,物极必反,他从京城诸家手里抢下了刀家小郎,莫说这刀家本身就是龙潭虎穴,就是京城诸家,也未必有几家是喜欢他们这怅州林家的。
  再则,她就一个弟弟,他年已老矣,也是垂死之身,女儿的根基这是太浅,太浅了啊。
  “儿啊……”想及,林宝善唏嘘地叫了女儿一声。
  上一刻还是小坏蛋,这一刻就是儿了,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林大娘应了一声,看着她这老狐狸的爹。
  她是每长大一岁,就对她这个看起来无比肥胖,还很憨蠢的胖爹越发佩服。像罗家,门下儿孙无数,罗家老爷有众多亲生儿子可用,带着人把守着几方田土,才撑起了罗家那么大一个家。她爹呢?她爹就一个人,一个人守着林家的上十万亩田地。而且当初,她祖父交予胖爹的祖田不过不到十万亩,在这些年间,她爹在怅州各大地主的虎视眈眈之下还扩充了五万亩,近祖产的一半田产来。
  就一个人,在没儿没女的压力下,在族人都逼他认别人的儿子为子的情况下,他一个人撑到了有儿有女,林家尽在他掌下的如今。
  在林大娘眼里,这样的胖爹,特别的男人,很有本事。
  但有本事的男人,可都不是好惹的,林大娘也时时对她这胖爹保持着警戒之心,生怕一不小心,亲生女儿也要被亲老爹给算计了。
  看女儿一听他叫她,大眼睛微眯了起来,十足十的像只小狐狸,就差没弓背了,林老爷也是好笑,捏了下手里的小巴掌,跟她道:“新知州来了,我是要去见见礼,打声招呼的。”
  “我今晚就开始拟礼单,过两天就拿来给你过目。”家里准备礼单,回礼等不算小的家事,也已从母亲那转手到她这了,林大娘当这是胖爹要训练她,一直很努力用心完成。
  “嗯,不止这个,你这次也要随我去。”
  “娘也要去?”
  “不是这个,你娘自然也要去,你也要去跟我见见知州,多呆一会的那种见,可懂?”
  懂是懂,但不太懂为何,林大娘有点不解,猜,“他跟京城那边那家有关系么?”
  是刀家的亲戚要来怅州为官了?
  林老爷见她如此猜测,摇头,“不是,爹也不知道他是何门何派,你做好与我同去的准备就是,衣裳穿得端庄些。”
  林大娘颔首,还是有点不解。
  这只是个开始,林宝善心里为女儿想的事情颇多,但还没到跟她说的时候,他暂不提这些,又道:“你三保叔来过了。”
  林大娘闻言呵呵笑,不着痕迹从大胖手里抽出自己的小巴掌,又挪了挪屁股,坐得远了些。
  林老爷和颜悦色,“有什么要跟爹爹说的呀?”
  林大娘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是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假如他跟她没什么说的的话。
  林老爷笑眯眯地看着从床中间,快坐到了床尾的女儿,光笑着看她,就是不说话。
  林大娘被他看得汗毛倒竖,半天,见老胖爹一脸笑弥佛地看着她,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诶呀,别看人家了……”林大娘拦了自个儿眼睛,“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管它的,先认错,再被这样看下去,晚上梦里都要害怕被爹揍了。
  她胖爹一巴掌下来,能打死她这样的两个半。
  “九哥是个值得救的,良心很好的,也很有志气的,走的时候还托林福哥跟我说,让我别动罗大,说不要脏了我的手,他日后回来自会收拾了他。”
  “哦,也就是说,你还要动罗大啊?”
  “呸呸呸……”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的林大娘呸了自己三声,移开眼睛,看着还笑眯眯的老胖爹无奈地道:“我就那么一说,我一个小孩,还是女孩子,能动得了谁啊?”
  “女孩子啊……”林老爷意味深长。
  他不用说多的,林大娘被他拉长的四个字说得脸都红了,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蛋,“我这不是当时为了骗他走得安心些,才说的嘛。”
  “那就是你骗罗九的?”
  “老爹……”被老胖爹追问不休,恼羞成怒的林大娘站了起来,“你再问我就要走了。”
  “那忤作的事……”
  “老爹,”林大娘跑上前,“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别问了。
  这些事可以做,但要是说出来,林大娘也觉得自己挺不像个女孩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再世为人,她现在心狠手辣起来,很是没障碍。
  可能死过一次的人,都有点横。
  林老爷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捏了下她的小脸蛋,“让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
  “打了你就不许我帮的啦……”林大娘被亲爹捏着脸蛋含糊地道。
  确也是。
  林老爷捏着脸蛋不松手,“那以后还敢不敢?”
  “疼,疼,疼,爹,疼,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林大娘认错。
  林宝善知道她认错是很快,但转过背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下次她想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胆子肥得很。
  但他也着实喜欢这样的女儿,像他,不畏任何艰难阻碍,勇往无前。
  当年他被毒害,不少大夫说他命不久矣,但他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不少大夫、甚至御医说他膝下无子,而他现在,有一儿一女。
  他要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就不可能活到如今,还活成了现在这等模样。
  但心里认同女儿的胆大包天是一回事,嘴里怎么说她,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宝善也不想把女儿纵得无法无天,嘴里还是痛骂道:“下次再擅自作主,罚你抄女德一百遍。”
  林大娘被捏得眼泪汪汪,“吃,吃到了。”
  知道了,下次肯定不用自己家的人,不让他知道了。尤其不会让爱打小报告的三保叔知道。
  **
  胖爹把林大娘的脸捏得肿得半天高,跟刚蒸出来的馒头似的,还是那种染了色的红馒头。
  去接小胖子下课的路上,林大娘拿着丫鬟从地窖里掏出来的冰块做成的冰袋挨着脸蛋,满心的郁结。
  快到林府前院,家里的家丁就多了起来。
  如果林府后院是女人的天下,那前院就是男人的。林府前后院分明,男女之分特别明显,以前林老爷是不许林大娘轻易进出前院的,还是几个月前他倒下,让林大娘当家后,他这才允许林大娘去前院找管事处理家事,以及接送在前院上下课的林怀桂。
  林府前院是个很不同的地方,林府养有的一百多护院就住在前院,光武练场就有两大个,时时尘土飞扬,阳刚气十足。
  对于林府这个以前不常见的大娘子,护院们是很好奇的。但这几月见多了下来,尤其在她手中还领了两次打赏之后,护院们对这个对他们很亲切的大娘子也觉得有些亲近了起来。不再像过去一样,觉得林府的大娘子可能是个风大点就可能被吹走,说话大声点就可能把她吓死的千金弱娘子了。
  林大娘苦着一张脸过来,来回走动的护院们都有点傻了,派了他们当中最瘦小的那个护院过来问高壮的大鹅,“大娘子怎地了?”
  “没事,被老爷打了一顿,把脸打肿了,敷敷冰袋明天就好了。”大鹅大咧咧地道,没把这当回事。
  上次老爷教训大娘子,让大娘子一夜绣出八朵牡丹来,大娘子一夜两只手被针刺成了血馒头,半个月都没法拿筷吃饭,吃饭都得她们喂,那才叫惨。
  不是打肿的,是捏肿的,你们老爷要是用的是打的,那他力大无穷的大巴掌一下来,你们就要没有娘子了……
  林大娘幽怨地看了大鹅一眼,不过懒得修正她了。
  “那快快回去休息啊。”
  “要接小公子下堂呢。”
  “是了。”
  也知道他们姐弟情深,林府就一个小公子这宝贝疙瘩,护院也理解。
  这次护院们都知道林大娘被老爷打了,脸肿得老高,在底下还叹道,“到底不是儿子。”
  要是儿子,哪舍得下这么大的狠手。
  这厢林大娘往小胖子一个人上课的小学堂走去,她也不是特地出来让全府都知道她被她爹打了的,而是接小胖子上下课是她的事情,就此她还得听宇堂先生小半个时辰的“训话”。
  胖爹本来是打算让宇堂先生也当她的先生的,但宇堂先生不愿意啊,胖爹跟他硬磨死磨,连每年我给你添十个美妾的话都放出来了,宇堂先生也不愿意——不过在胖爹的威胁下,真要给宇堂先生送十个美妾的行动下,宇堂先生还是在小范围内就范了,答应每次趁小胖子上下课的间隙,给她讲加起来不超过半时辰的课。
  林大娘听说宇堂先生有个妒妻,把自己眼睛哭瞎了都不许宇堂先生纳妾的那种妒妻。不过她只听闻过其盛名,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夫人。宇堂先生从不请人入他家做客。
  不过自他搬入怅州,他那位夫人就从来没出过门,林大娘听她娘说,她都只见过那位夫人戴纱帽的样子,真正长什么样,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她娘见过人,知道宇堂先生有这么一个夫人,林大娘都觉得像宇堂先生那样长了一种克妻脸的男人,是不可能娶得到女子当妻子的。
  一进小学堂,还没到门口,林大娘就见六亲不认克妻脸站在门口的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来晚了。”
  林大娘赶紧把冰袋往丫鬟怀里扔,“你说了今天让我晚点来的。”
  “我要走了,”很不想给林府大娘子讲课,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来给她讲课的宇堂先生面无表情地说完,拿过他的书包就要走,“我夫人在家等我用饭。”
  林大娘怀疑这是有仇女症的先生不愿意给她讲课的借口。
  要是换个人,她也不愿意多噜嗦一句就让他走。但这个先生是她胖爹重利找来的,除了人长得磕碜了一点,为人讨人厌了一点,但确实出口成章,学富五车,他一天只给她讲半个时辰的课,就能把一本书给她讲得透透的。
  要是换她自己去看,看两个月,都未必能看懂,更别说方方面面都看透了。
  “你来晚了,我要走了。”宇堂先生才不管她,说罢,两脚一踮,轻步跃至假山,从另一头走了。
  说起来,他还文武双全,林老爷当年请他,是带着林家上百的护院去请的。
  他两脚一飞就走了,剩下低下头的林大娘目瞪口呆。
  她低下头的眼前,脸也肿成了馒头的林怀桂正站在她的面前,一看到姐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他抱着姐姐的腿大哭不止,“姐姐,姐姐,娘子姐姐……”
  “咋,咋的了?”林大娘飞快把他抱了起来,抱到跟前,看着超大馒头小胖子弟弟,被吓得魂飞魄散,舌头都打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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