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碗汤(二&三)

  “……怎么就叫咱们走了呢?难道是戏唱的不好?让王妃不高兴了?管家, 劳烦您给个口信吧!”班主满眼哀求地看着王府管家, 还不忘塞了张银票到他手中。若说是戏唱的不够好, 那不能够啊, 婵娟唱的好不好,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那是为何唱到一半王妃便让他们走了呢?传出去的话, 他们这第一伶园的牌子刚带了没几天, 岂不是就立刻又要没了?
  最重要的是,得罪了瑞王妃,日后他们怎么在京城混?
  管家是个人精, 他看了眼银票上的数字,满意地收下了,才小声跟班主道:“戏没问题, 王爷喜欢得紧, 就是唱旦角那姑娘太俊俏,王爷多瞧了几眼, 王妃便不满意了。”
  听说戏没问题, 班主顿时松了口气, 转而听到王妃嫌婵娟太俊俏, 他连忙解释:“这脸上都画着妆, 哪能看出什么俊俏不俊俏……劳烦您在王妃面前给我们美言几句,也好让咱们在京城多点好口碑。”说着就又塞了一张。
  管家收了银票, 也就要帮这个忙。他眼尖得很,王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就刚才那个戏子, 王爷绝对是要去见上一见的,虽说现在王爷跟王妃鹣鲽情深,但难保日后不会有什么变动。万一这戏子能上位呢?
  所以他当然不会拒绝班主的要求。不仅如此,他还会在王爷面前帮这个班子说些好话。
  婵娟听班主说是不是因为戏不好,是因为人太好看,心中顿时觉得嘲讽。原来生了一张倾国容貌的姚秋冬,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只因为一个连脸都看不清只是声音动听的戏子便起了忌惮之心,从前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温顺又是如何伪装出来的呢?
  春江秋月冬冰雪,不听陈言只听天。
  姚江月,姚秋冬。姚家嫡出的两个女儿,一个有才名,一个有美名,曾经是人人艳羡不已的姐妹花。婵娟生前从未怀疑过,有朝一日自己最爱的家人和夫君会对自己下毒手。甚至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因为她的命格,瑞王娶她为妃,只为让她有身孕,而后剖腹取胎,作为药引,拯救有天疾的姚秋冬。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婵娟洗去面上铅华油彩,露出一张比瑞王妃还要美貌的脸来。她换了衣裳坐到床上,正准备躺下就听班主敲门说有贵客来访,邀她前去一叙。
  鱼上钩了。
  婵娟重新起身,随意挑了件素净衣衫,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即使戴着面纱,也依然能看到精巧的眉眼。
  美。
  她想要的已经得到。
  因为今天去瑞王府唱戏,所以一天都没有排曲目,谁知道唱了没到半天就回来了,所以戏班子难得放了半天的假,大多数的伶人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逛逛,毕竟京城繁华之地,和他们之间待的小城不一样,谁都想见识见识。
  一见婵娟,班主连忙扯过她对瑞王道:“王爷,这便是上午在王府献唱的婵娟。婵娟,这位是瑞王爷,还不快些行礼。”
  “民女见过王爷。”
  “姑娘请起。”瑞王面上带笑,好奇地打量着婵娟,似乎是想从她面纱的背后看出什么来。但是婵娟只是淡定地任由他看,没有丝毫见到权贵的不安或是讨好,不卑不亢的模样顿时让王爷心生好感。
  班主对婵娟说:“婵娟啊,叫你过来是为了件事儿,王爷呢素来爱听曲子,今儿上午听你唱了一曲,惊为天人,便想问你可否愿意到王府住一段时间?当然,不签卖身契,你唱戏也是要收银子的,等你回来了,也仍然是咱们戏班子的顶梁柱。”
  瑞王也笑道:“本王是真心的,婵娟姑娘若是肯给本王这个面子,本王一定将姑娘奉为座上宾。”
  婵娟轻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王爷可否告诉民女,为何如此喜爱听戏呢?”
  瑞王的眼神动了动,半晌才道:“……本王的亡妻本是姚家大小姐,自幼才华横溢,素有才女之名,她便爱这个,本王也被她染上了这喜好。”
  班主连忙拍马道:“王爷可真是有情义,竟然还记得先王妃的喜好。”
  婵娟道:“既然王爷如此有情有义,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瑞王顿时大喜过望。
  瑞王妃得知瑞王将个戏子请入王府住着,顿时勃然大怒。她现在怀孕了,性子变得喜怒无常,经常胡乱发脾气,瑞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她哄好,又是一通软语,才让瑞王妃相信了自己只是想听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并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个。”
  “那你怎么还这么喜欢听戏?”瑞王妃委屈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为了怀念那个人吗?”
  瑞王苦笑:“若是要怀念她,如何会要她的命?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他痴迷地望着这绝美的容颜,虽然因为怀孕稍微胖了些,又憔悴了些,当仍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冬儿,你还不懂我的心么?这里只住了你一人,其他人我都不喜欢。”
  瑞王妃闻言,这才转怒为喜,扑在瑞王怀里撒娇说:“那你只能听戏,不准有别的念头!”
  “这是当然,她终日蒙着面纱,谁知道长什么样子,再说了,这世上去哪里找比我的冬儿更美丽的女子?”
  一听这话,瑞王妃就又不高兴了:“你就是喜欢我的美貌是不是!过几年我人老珠黄了,你是不是就要喜欢别人了?”说着说着心里头难过,眼泪啪嗒掉下来。“我就知道……毕竟我今年也二十五了,再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你却还年轻,哪里还看得上我呢……”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
  瑞王早就习惯了她这说哭就哭的劲头,连忙甜言蜜语的安慰,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也就好了,瑞王妃被他哄得破涕为笑,还不忘再三要求他决不许变心。
  等到瑞王终于有空来听婵娟唱曲儿的时候,已经是七日后了。瑞王妃死活缠着不让他来找婵娟,不知为何,她就是有种隐隐的不安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本来是想跟着瑞王一起来的,可是想想那些戏曲自己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便叮嘱瑞王听完了一定记得回来看她。
  婵娟住在王府靠南的客院,她待在院子里也十分安静,并不与人来往争斗。瑞王倒真如他所说,奉她为座上宾,吃穿用度都是按照最好的了,为这,那几个歌姬还来找过茬儿,只不过到了院子门口就被侍卫赶了回去。
  他对人好的时候,是极好的。温柔又细腻,也因此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感觉到他是十足十的真诚,可若你把心掏出来给他,他便立刻露出真面目,将你的心剁碎丢在地上,践踏成泥。
  这王府里的一切,还有谁能比她更熟悉呢?
  她在忘川河里熬了几千年,才终于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仇恨支撑着她活到现在,眼前的一草一木既熟悉又陌生,府里的下人甚至都没怎么变,只有被浸猪笼死去,对外却宣称小产而死的可怜前瑞王妃,从此消失在这世上。
  她还记得冰冷的湖水没过口鼻的恐惧,记得满心喜悦有了孩子却被残酷剖腹取胎的绝望,记得心如刀绞,记得痛断肝肠。仇恨让她变得坚强,也让她无法放下。
  房门被敲响,婵娟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不见了血色。走过去开门,见是瑞王,便福身道:“见过王爷。”
  “婵娟姑娘。”瑞王微微一笑。“难得本王有空,不知婵娟姑娘可有时间为本王献上一曲?”
  婵娟轻笑:“这是自然,还请王爷稍等片刻,民女换上戏服便来。”
  “不必。有姑娘天籁之音,戏服与否,都是次要的了。”
  “王爷可真会说话。”她眉眼弯弯,似乎笑得极为开怀,但面纱下的嘴角却没有丝毫弧度。
  瑞王正要再言语,却突然被梳妆台上的一样物品吸去注意力:“咦,那把匕首……”
  婵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道:“怎么?”
  “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神器呀。”瑞王最爱收集武器,一见那把宝石匕首便心生喜爱,恨不得能据为己有。“不知婵娟姑娘是哪里得来的此宝物?”
  婵娟走过去把匕首拿起来,看向瑞王:“一位故人所赠。”
  听得出婵娟不愿多谈,瑞王连忙打圆场:“是本王强人所难了。”
  婵娟没回应他,将匕首放入梳妆台的抽屉中,而后指了指凳子:“王爷请坐。”
  她便在房间里唱起来,声音清冷悠扬,似乎穿过了屋子,透到了整个王府。
  “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几度晓妆成,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惆怅去年来,心知未能道。今朝一开口,语少意何深。愿引他时事,移君此日心。
  人言夫妇亲,义合如一身。及至死生际,何曾苦乐均?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有如林中竹,忽被风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犹抱节。男儿若丧妇,能不暂伤情?应似门前柳,逢春易发容。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
  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
  她极少唱这种哀婉的歌,偶尔唱来,有种说不出的幽怨控诉,这词却唱的瑞王一阵又一阵的心惊。他本陶醉于婵娟的歌声,可听着听着这词便觉得有些不对,什么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什么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简直、简直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他大步站起来,将正在舞动水袖的婵娟一把抓住,扯掉她面纱,正要厉声质问,却见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一时间竟丧失了所有言语,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婵娟被他抓着,一时挣脱不开,面纱掉在地上也没法去捡,便露出了薄怒之色:“王爷口口声声待我为座上宾,为何还如此孟浪!”
  瑞王被她一声娇喝弄得心底发慌,整张俊脸都在发烫,连忙后退几步,又想起什么般捡起地上面纱递给她:“是本王唐突了,姑娘……莫要见怪。”
  重新戴上面纱,婵娟背过身问道:“王爷可是觉得民女唱的不好?为何大发雷霆?”
  “不!你唱的很好!”就是太好了,好到让他心虚。“本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已经戴好面纱的婵娟转过来问。
  没见过她容颜的时候,瑞王还能淡定以对,可是都见到那张惊世的脸了,如今瑞王看着婵娟的眉眼,便已觉得面红耳赤,不敢直视。他狼狈地别开视线,道:“只是觉得太过凄婉,听得本王心中难受。姑娘正值好年华,何必为了一个男子如此伤心。”
  听他鬼扯,婵娟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冷冷嘲笑,当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但她只是道:“自古以来,痴心女子负心郎,此等事并不少见,民女只是唱了首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曲子,若是王爷不喜欢,日后民女便不唱了。”
  瑞王连连摆手,只是他一直不敢看婵娟,说了两句话便狼狈告辞。看着他的背影,婵娟露出讥讽的眼神。
  自这天以后,瑞王又是一连数日未曾来听曲,婵娟自然不放在心上,瑞王自己却是无法释怀。如今他梦中看到的都是婵娟那张美丽的面容!
  听班主说她如今只有一十六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年纪,瑞王妃自然也美,可少妇如何能与鲜嫩的少女相比?更别提婵娟的容貌比起瑞王妃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对于深度颜控的瑞王而言,简直就像是一个不定时炸弹!
  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要想,甚至晚上睡觉都会忍不住期待能在梦中再看一次那张脸。但是说来也奇怪,有时候梦到了,看着看着,那张脸便会张嘴开始唱曲儿,就只唱那一首,凄婉哀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是在谴责,也似乎是在质问。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不再想起姚江月了。对瑞王来说,姚江月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他用来救心爱女人的生产工具。虽然在娶了姚江月后,他也曾对她虚以委蛇一段时间,但他从没有对她动过心。
  姚江月的确是才名在外,可她生得实在是普通,俊秀风流的瑞王怎么能喜欢上容貌那么平庸的女子呢?只是姚江月的温柔懂事,乖巧聪慧,是任何女子都比不上的。甚至她的谈吐气质都那么高雅,在她的熏陶下,瑞王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总是忍不住感叹,若是姚江月能生得美些,不说和姚秋冬一般,就只是生得再好看点,他都不至于将她溺死。
  瑞王是害怕的。
  剖腹取胎的时候,姚江月怨毒的眼神让他迄今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浑身发抖。他从来都不知道姚江月这样温和的女子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他,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报复他。
  深夜,瑞王惊醒,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想到姚江月了。剖腹取胎制好药引,姚秋冬康复后,他们有志一同的不再提起这个女人,就好像姚江月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姚江月就更不值一提了。
  她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
  可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身旁的姚秋冬问道:“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迷迷糊糊的,瑞王摇摇头,柔声道:“没事,你继续睡。”
  姚秋冬嘤咛了声,继续睡了。瑞王却再也睡不着。他睁着眼睛想了很久,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披着外衣坐到窗前,睁眼到天明。
  慢慢地,瑞王妃发现一件事情,王爷最近似乎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了。虽然还是有很多时间陪着自己,但女人的心思多么敏感,她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奈何观察了几天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心中郁结,问瑞王瑞王也推说没有,这让瑞王妃非常不高兴。
  她总觉得他是要变心了。
  瑞王的确在想别的,但也没有要变心。婵娟的确绝美,但他对瑞王妃是真的有感情,婵娟的美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力,那张脸实在是太美,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杜绝对方的诱惑,只是每当他想再进一步的时候,就总会想起那天婵娟唱的曲子,然后满腔热情便瞬间冷了下来。
  幸好邻国皇帝要来拜访一事让他有了目标,如今两国关系不错,势力本是旗鼓相当,只是最近邻国正在内战,新帝登基,第一次要来本国建交,自然要好好招待。
  宫里的歌舞他都看了,觉得不行,便将主意打到了婵娟身上。一方面是想让邻国见识见识本国的伶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跟婵娟说上话。
  这段日子他没敢去找婵娟,说来也是奇怪,婵娟不过是个小女子,出身卑微,又是低贱的戏子,可每每看到她,瑞王总会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婵娟自然是答应了,她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邻国皇帝到来的那天,京城非常热闹。大街上虽然已经禁严,却仍有百姓把家中大门偷偷打开一条缝来看那磅礴的邻国皇帝,只是阵仗太大,他们根本看不到对方在哪儿。只觉得邻国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实在是威风凛凛,令人看了就心生畏惧。
  瑞王和皇帝也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刚刚登基称帝的新帝。据说这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便将整个邻国端下,似乎是天生打江山的料子。这样可怕的人,他们是不敢得罪的。
  更别提是这种只身前往敌国的勇气了。换做他们,谁都不敢这么做。在自己的国家尚且能横行霸道,可到了邻国,自己算是什么?这种极度危险的事这人也做得出来,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然,面上功夫都是要做足的。邻国皇帝身材十分高大修长,生得俊美无俦,宫宴上不少宫女见了都羞红了脸,便连皇后都觉得这男子实在是令人着迷,浑身的王者之气自然不用细说,只那一双令人惊奇的血眸,真是叫人看了便不由升起敬畏之心。
  他也不多话,与皇帝的寒暄都没什么耐心,并没有我在别人地盘上就要夹起尾巴做人的意识,甚至狂妄地叫人想要扁他。
  这样的人,是用鲜血和杀戮造就的,他身上透出的肃杀之气,即使是曾经上过战场的瑞王都忍不住感到心惊。
  若是这样与本国为敌,那得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想到这里,他便起了杀心。与其放这么危险的人物回去,使得自己寝食难安,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人干掉,然后斩草除根。邻国现在内战刚刚结束,他们乘胜追击,说不定能将其吞并。
  这实在是个好机会,瑞王心动了。他看了看龙椅上的老皇帝,见对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父皇怎么想,于是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按照原计划进行歌舞表演。
  环佩叮咚,妙舞笙歌,真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伶人们迈着欢快的步伐翩翩起舞,这可都是精挑细选的美人,不少大臣都忍不住看痴了,美人起舞谁不爱?
  老皇帝哈哈一笑:“若是喜欢,尽管开口!”
  邻国皇帝一脸的似笑非笑,看着那群美人,并没有看上的意思。他眼光高得很,并不是什么女人都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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