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碗汤(五)

  第六十六碗汤(四)
  琉璃是在任无斯怀抱中醒来的,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在睡, 她仰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才发现他眼下一片乌青之色, 不知是多久没有睡好了。这个男人沉睡的时候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一点也不一样。琉璃有点失神, 却又似乎透过这个人看到了谁。
  她被抱得很紧, 即使是相拥而眠, 任无斯仍然衣着整齐,他不愿把自己衣衫下的伤痕给琉璃看见,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外表, 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琉璃顺着他的衣领,小手轻轻摸了进去。
  他的皮肤很凉, 任无斯天生体温低于常人, 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少见他出汗,但正是这样的凉, 让琉璃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不存活于这个世界。
  真是奇怪, 这么冰凉的男人, 怀抱却又那么温暖。
  她的小手在摸到任无斯胸膛疤痕前被他握住, 随后任无斯缓缓睁开眼睛, 琉璃还必须承认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眸子,如果没有仇恨与牵绊, 这双眸子便可与天上日月共光辉。
  他看着她,像看淘气的孩子, 也像在看心爱的女人, 只觉得像这样拥她入怀不去考虑其他,已经是他命中最渴求之事了。
  在这之前,他被爱情迷惑,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见到琉璃落泪,可午夜梦回见到的都是父亲染血的脸,一遍又一遍逼迫他将幼时的毒誓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任无斯也是人,他也不是出生就这么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相反的他心肠极软,只是命运不容他做一个温柔的人。
  他要为任家复仇,就必须舍弃爱情。其实换做任何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这样的复仇都是轻的,倘若是你无辜的家人上上下下七十八口被以诬陷罪名斩首示众,你心中可会恨?可会想要将仇人碎尸万段?
  付文山罪恶深重,通敌卖国一事罪证确凿,任无斯没有后悔将这一切揭发,如果他没有爱上付琉璃,那就好了。
  不用日日夜夜被噩梦折磨,不会连睡觉都不敢睡,生怕一睡,眼前浮现的便是父母亲人的面容,质问着他为何要留仇人一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两清了,琉璃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现在就是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他如何能再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去毁了她。
  他真的太累了。
  琉璃静静地看着他,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只是任无斯眼神太过柔和与哀伤,让她不由自主地去问他:“疼吗?”
  任无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他身上的伤。
  和爱她比起来,不疼的。他甚至恨不够疼,要是身体上的疼能盖过心上的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找到转移的目标,不至于再这样受折磨。但是怎么办呢,他爱付琉璃,这点无法更改,他恨不得化作依偎在她身边的空气,只要不受到噩梦的纠缠,他什么都愿意做的。
  “不疼。”
  琉璃喃喃着说:“骗人。”
  她坚持要把手伸进任无斯的衣衫,他拒绝无效,只好被她摸进去。触手所及之处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尽是疮疤,任无斯为了能疼,甚至不去上药,任由其流血留疤,对他来说,这是对自己的惩罚。
  他对琉璃有多不好,身为任家人,他不能罢手,可身为爱慕她的人,他却可以惩罚自己。
  “很疼的,我就很怕疼。”琉璃轻声说,不知道说的是哪个自己。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琉璃,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一抹孤魂。可是按照心底真实的想法,她竟然一点也不想去伤害任无斯。“你怎么会觉得不疼呢?”
  她凑上前去,把小脸搁在他肩头。任无斯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类似茶香的味道,但现在他身上更多的是血腥味,透过他的衣衫隐隐透出来,将琉璃与他共同缠绕。
  这是浸润着鲜血的爱情,终有一日要走到尽头。
  “我想看看。”
  “琉璃。”任无斯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低声哄着,“不要乱动。”
  “我想看。”琉璃要哭了,她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显得可怜巴巴的,因为没有记忆显得更像小孩子。“让我看。”
  任无斯再次拒绝,直到她一声不吭的红了眼眶,他才叹了口气,说:“很丑的。”
  这世上从来都不是只有女子愿为悦己者容,男子也会在面对心爱女子的时候,害怕自己不够英俊不够高大,甚至身上满是疮疤,引了心上人的厌恶,亦或是吓到她,都是不好的。
  但琉璃一点都不怕。她慢吞吞地脱掉任无斯身上的衣裳,露出精壮的胸膛,以及盘踞在他全身的新旧交替的伤痕。
  有些是刀伤,有些是剑伤,也有些火烧的痕迹,还有些伤痕连琉璃都判辨不出。盖因任无斯感到痛苦的时候,手边有什么便抓起什么,若是没有武器,便拿脑袋去撞墙,一定要疼的无法思考才能停下。
  这对他而言就是诅咒。
  琉璃看着看着就呆了,她眼眶仍然泛红,泪水却不自觉落了下来。她去摸任无斯这一身伤痕,却仿佛看到了自己。
  那个孤寂坐着的,因为思念害怕失控,便动手自残的自己。
  每想念一次,就在身上留一道痕迹,本来那么爱干净的人,如何会这么做呢?身上有了去不掉的疤痕,那人还会喜欢吗?
  不会的。
  但也许是因为心里清楚吧,那人不会来了,所以不管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她和任无斯,守的都是自己的梦想。
  梦想跟理想有什么区别呢,大抵……就是后者更有实现的可能性,而前者,也就只能是梦了。
  她抱住任无斯的肩膀,泪水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任无斯有点失神,琉璃泪水滚烫,她像是拥抱另一个自己,紧紧地抱着任无斯不曾放手。
  这种痛……
  那个人……
  任无斯僵硬的像个雕塑,坐在床上任由她抱着,也不会哄人,整个人都呆呆的。琉璃抱了他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饿。”
  他缓缓回神,自己整理衣衫,对她笑了一下。
  笑容简单,但他许久不笑了,竟觉得怎么笑都不对,怪怪的,应该不是很好看,便又把笑容收了起来,不想让琉璃吓到。
  下人送了膳食过来,琉璃衣服穿得磕磕巴巴的,有时候手指笨拙的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她有几分气恼,明明自己不小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最后还是任无斯帮她把衣服穿好,然后把她抱到桌边,拿她当小婴儿一样照顾。
  但琉璃毕竟不是小孩子,一会儿也就可以自己吃饭了。吃完饭任无斯也没有离开她,他什么都不做,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她做什么他都凝视着,琉璃摸到放在一旁的琵琶——其实她心里本来没想碰的,只是琵琶似乎在召唤她,似乎有话要同她说。
  任无斯见她在那里摆弄琵琶,轻声问:“琉璃还会弹琵琶么?”
  琉璃怔怔地出神,说:“我也不知道。”
  嘴上这么说,手指却拨动起了琴弦。
  那首曲子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灵魂里,即使她忘记一切,手指放到琴弦上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的流泄出来。
  任无斯闭上眼,随着琴声清婉,他逐渐陷入沉睡,而琉璃也逐渐清醒。
  白骨铮铮,琴弦微微嘶鸣,伴随着她眼神的彼岸花,慢慢活起来,最后琉璃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上,琵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雪白透亮,似是活物。
  她到底不是普通鬼魂,又有琵琶为伴,那药能干扰一时,但想起来也不过是早晚问题。
  琉璃抬起头看向任无斯,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呼吸轻的听不见,如果不是能看到他胸膛微微的起伏,这简直就是一具死尸。
  不过对任无斯而言,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为了琉璃。
  他想跟琉璃过普通人家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努力赚钱,然后把银子铜板都交给贤惠的小妻子,穿的是小妻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服,吃的是小妻子煮的饭菜。成亲几年,他们生几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这就够了。
  他所求不多,但从来没有被满足过。
  “我同他有些像。”琉璃低声跟琵琶说。
  琵琶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动了一下,琴弦漂浮起来在她细嫩的脸颊碰了碰,像是在安慰。
  “可是我们又不一样。”
  琉璃是爱任无斯的,任无斯也爱琉璃,她跟任无斯究竟是不一样的,她拥有的,比任无斯还要少。
  若是任无斯死后能到奈何桥,不能满足执念,也定然会跳下忘川。那里是一切心碎之鬼的归宿,在那里只有疼,再无爱,也无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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