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守城的将军

  对着西角楼的殿前司大门门洞里,十来个殿前军侍卫或坐或站,正有说有笑的热闹。
  李桑柔走上台阶,几个侍卫扭头看到她,咦了一声,赶紧拍身边的人。
  “我找范将军。”李桑柔上了台阶,看着诸人笑道。
  看这群人这表情这样子,他们都认得她,嗯,不用介绍自己了。
  “大当家稍候。”站在旁边的一名侍卫看来是当值的,急忙应了句,一路小跑往里进去。
  “大当家坐着等吧。”一群侍卫中,坐着的那个,一窜而起,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拽着袖子,在凳子上抹了抹。
  李桑柔看着被站在一团的诸侍卫围在中间的那个凳子,笑着摇头。
  她要是坐下去,那就差个摄影师,啪的来张合影了。
  摄影师啊,李桑柔一时有些怔忡。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了。
  “该给大当家沏碗茶。”一个侍卫喊了句。
  李桑柔失笑,刚要谢绝,刚才进去的侍卫已经跑回来了。
  “我们将军请大当家进去说话。”离得老远,侍卫就喊起来。
  李桑柔抬脚进了门槛,拱着手侧着身,从那堆侍卫身边绕过去。
  一群侍卫,眼神跟着她,原地转了半圈。
  过了门洞,走了没几步,侍卫站住,欠身将她往横在前后院中间的一间屋里让。
  李桑柔刚踩上台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从屋里出来。
  李桑柔的目光先落在中年人空荡荡的左袖管上,立刻调开目光,拱手见礼,“范将军。”
  范将军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独臂大将!”
  李桑柔失笑出声,躬下身去。
  “大当家请。”范将军侧身让进李桑柔。
  李桑柔进了屋,看了一圈。
  屋子不大,靠东墙放了一整面墙那么长的长案,长案上堆满了案卷册子,堆的还算整齐。
  南窗下,靠着西墙,放着张长桌,摆着笔架笔洗砚台,北窗下放着一张小几,两把椅子,小几上放着茶壶茶杯。
  “大当家请坐。”范将军往北窗下让李桑柔。
  李桑柔走过去,从南窗看到北窗。
  南窗往南,往前一直看到门洞里,一览无余,北窗看过去,阔大的后院,都在眼里。
  这间屋选的真好,坐在这里,转转身,整座殿前司都在眼里了。
  “来人!把我那饼曼松茶拿出来,沏两碗!”范将军冲着门外一声吼。
  李桑柔眉梢扬起。
  “大当家听说过曼松茶?”范将军极其敏锐。
  “嗯,听说产在南方荒蛮之地,味儿甘甜。”李桑柔笑道,坐到扶手椅了。
  “大当家这份见多识广,佩服!”范将军冲李桑柔竖起大拇指,“南蛮五大山中出来的,确实以甘甜著称。
  五年前,我驻守扬州税关,有个来往南蛮做生意的南梁商人送给我的。
  这五年,全靠这几饼茶撑脸面,今天在大当家的面前,看样子这脸面也撑起来了。”范将军笑声爽朗。
  “早就听人说起,像听传说一般,没想到真有这种茶,托范将军的福。”李桑柔欠身笑道。
  亲卫很快端着茶盘,托着茶壶茶杯茶叶送进来,又提了只红泥小炉进来,放上快烧开的一铜壶水。
  范将军挪了挪,一只手熟练无比的沏茶。
  李桑柔看着那只空荡的袖管,“范将军这条胳膊,是军功?”
  “在北边打蛮族的时候,冻坏了,只好割了,没有军功,还记了个大过。”
  范将军晃了晃袖管,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倒了杯茶,推到李桑柔面前。
  “我是穷出身,我爹也吃兵粮,混到百夫长。我十四岁那年,一场混战,死了。”范将军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
  “那时候乱,他死后,我就吃了兵粮,我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一大家子,得吃饭。
  我运气不错。
  当兵隔年,就去北边轮戍,穷家出身不怕死,梗着脖子往前冲。
  小半年,我就当了千夫长,戍边三年一轮,连着三轮,我都没回来。
  当兵的,打着仗,立功容易,回来再想立功,那太难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微动。
  这位范将军明白之极,这份爽快……
  嗯,她不知道他,他必定对她一清二楚,这份爽快,只是在她面前的爽快。
  “到第三轮,我就做到了统领,六品。再到轮戍,我就回来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唉,现在又打起来了,这一场是大打,那时候,咱们跟南梁成天打,都是小打中打。
  休整了半年,我就随大军南下,沿着运河打,一路把南梁打到了江南。立了功,升到了四品。
  那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四品就到头了。那一仗打完,该轮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想着从此之后,在殿前司混到老,也相当不错了。
  谁知道,南梁打进来了,一直打到了咱们建乐城下。
  那时候,大军都在外边,建乐城里全是老弱,也没将,老虎都不在家,我这只猴子就只好出来,带着城里的厢兵守城。”
  范将军唉了一声,“武家军到建乐城下,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就是耀武扬威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我这守城的功劳,得之有愧。
  后来,我又去了北边,大冬天,着了一群马贼的道儿,冻伤了胳膊,唉,后来就回来了,只能练兵,不能打仗了。”
  “范将军令人佩服。”李桑柔欠身致意。
  “得大当家这句夸奖,范某荣幸之至。”范将军一只手按在膝上,笑着冲李桑柔欠身颔首。
  “要是这条胳膊还在,也许能在合肥城外,一睹大当家一人一弩迎战千军万马的无双风采,范某实在佩服得很。”
  “都是世子指挥得当。”李桑柔笑着冲范将军举了举杯子。
  “哈哈哈,对对对!”范将军举过杯子,和李桑柔碰了下。
  “我来找范将军,是有几句话,只能和范将军说说了。”李桑柔直入正题。
  “大当家请讲!”范将军放下杯子,欠身往前,郑重尊重。
  “范将军也知道,这趟南梁偷袭,顺风传信及时,立了大功。
  可顺风收信寄信,这份传信及时,利于咱们,也利于南梁。
  南梁在咱们齐地的谍报,大可以借助顺风,将信递到沿江各处,再传递回去。”
  范将军神情凝重起来。
  “只怕从年前起,就有不少亲戚投靠,寻朋会友的人,进了建乐城,或是别的地方。
  太平了二十多年,建乐城里,自南梁过来的生意人,太多了,游学的学子也不少,或是当年逃难过来,必定都有不少在南梁的亲戚朋友。”李桑柔的话戛然而止,端起了杯子。
  “大当家所虑,范某也想到……”范将军的话说到一半,看着李桑柔,片刻,才接着道:“范某懂了,这是大事。”
  “嗯,我不过想到了,过来啰嗦一句,打扰了,范将军见谅。”李桑柔站起来,冲范将军拱手告辞。
  “我送大当家。”范将军欠身让过李桑柔,将李桑柔送出大门,看着李桑柔走远了,眉头渐渐拧起。
  这位大当家,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必定看到了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说,只好过来警示他。
  确实,顺风利于大齐,也利于南梁的谍报。
  这不是建乐城一城一地的事儿,更不是他能作主的事儿,这事儿,得赶紧禀报上去。
  “拿衣服过来,我要进宫。”范将军转身,一边大步往屋里进,一边吩咐亲卫。
  ……………………
  范将军的速度很快,也就隔了一天,一大清早,两年前上门查过一回户口的满地滚里正,又上门了。
  这两年的时光,好像从这位老泼皮里正身边拐个弯,没敢惹他,直接绕过了。
  老里正还是两年前的打扮,还是两年前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背着手,看到李桑柔出来,把厚厚的册子从背后拿过来,在另一只手上啪的拍了下,翻开。
  “户主,李氏!”
  “李桑柔!”李桑柔不客气的纠正道。
  “客户:常山!”里正一抬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人呢?都叫出来!得一个个看!这是上命!都叫出来!”
  “他娘的!”黑马气的要捋袖子。
  李桑柔伸手拦住他,“这是正事,把大家都叫出来。”
  黑马横了眼里正,转过影壁,喊了一嗓子。
  “常山!过,马少卿,过,陆乘风!陆乘风呢?”
  大常转身揪过身后的小陆子,“这儿呢。”
  “他叫的是陆乘风……”小陆子挣扎着表示不是他。
  “你就是陆乘风,报户口那天,老大给起的,忘了告诉你了。”黑马伸头过去,解释了句。
  “那我……”大头一句话没问完,里正已经吼上了,“李首!”
  “这儿这儿!”黑马揪着大头往前推了推。
  “我叫啥?”大头一脸茫然,他没听清楚。
  “过。李蝗!”
  “这个这个!”黑马推开大头,再揪出蚂蚱。
  “过。李鱼!过。还有人吗?”里正啪的合上册子,恶声恶气问道。
  “没了,也没亲戚,没朋友,没人来,一个都没有!”李桑柔叉着腰,瞪着里正,一样的恶声恶气。
  她很佩服他,他这幅荤素不忌的样子,作为满地滚,实在是太够格了。
  里正转身就走。
  “我叫啥来?我叫啥?”大头冲上前,一把揪住黑马。
  “姓李!你仨都姓李,老大说的,跟她姓算了。”黑马手指头挨个点过一遍。
  “我早就想姓李!”大头眉开眼笑。
  “你,姓李,名首,首,就是头,表字大头。”黑马在大头头上拍了下。
  “你,姓李,单名蝗,蝗什么意思,你知道吧?就是蚂蚱?你的字就是蚂蚱。你叫鱼,表字窜条。多好!”黑马说了一遍,满意无比的拍了拍手。
  “这名谁起的?为啥他们都是一个字,单名,就我是两个字?我也想姓李!我叫小陆子,我觉得不是因为姓陆,是因为我行六,这名儿还能改不?”小陆子揪着黑马问道。
  “老大起的,这你得找老大。”黑马手一摊。
  “那算了,乘风,是顺风的风吧?那也行,乘风顺风,虽说俩字,不过挺好听,姓陆就姓陆吧。”小陆子立刻熄火不提了。
  李桑柔等人吃了饭,往顺风铺子去的路上,见街道司的的人,拎着浆糊桶,一边满街贴告示,一边敲着锣,一遍遍喊着告示上的内容。
  告示简单明了:各家有外来者,要告知里正,登记查核身份后,才能住下,不告而住,打十板子,左邻右舍同打板子。
  李桑柔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看着大街小巷里,捧着册子查核的里正,以及街道司差役、府衙差役,或是殿前司侍卫,三人一队,巡查登记,有的还跟着画师,对着人画像。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加快了脚步。
  这位范将军,能从一个小兵,一路做到一品将军,果然极不简单。
  隔一天傍晚,包平缩着头,进了顺风铺子后面。
  “大当家的,这外头满城的查……”包平下意识的往四周扫了一圈。“也是该查。
  昨天中午,里正就查到我们那儿,我们那里有外来人,到傍晚,殿前司和府衙就过来查问。
  那会儿巧了,汪四郎刚从外面回来,在大门外碰到了。
  问他,他说他是从扬州过来的,余掌柜出来,不知道汪四郎信口说了个扬州,就说了从襄阳过来的。
  当时,他们就把汪四郎和他那两个小厮,两个长随,还有余掌柜,就都带走了。
  刚刚,我来的时候,余掌柜刚刚回去,蓬着头,两只眼睛通红,说审了一整夜,不让睡,不停的问,范四郎叫什么姓什么,是他什么人,什么时候到的,去过哪儿,老家还有什么人,翻来覆去的问。
  汪四郎和小厮长随都没回来,也没信儿。
  大当家的,您说,汪四郎,他不会有事儿吧?”包平是真担心。
  他出来前,余掌柜拉着他,嘱托了再嘱托,让他求一求大当家,好歹保下四郎一条命。
  “不知道,汪四郎到底为何而来,做过什么事,咱们都不知道。审起来,他会怎么说,咱们也不知道。”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包平,实话实说,“这会儿,我没法去问,只能等等看。”
  “唉,好。”包平双手撑着膝盖,有几分艰难的站起来,看着随着他站起来的李桑柔,苦笑道:“从我们商号,带走了二十多人,有八个是这一阵子才投奔过来的,我都不知道。”
  “你们商号,伙计管事什么的,两三百人,哪家来了什么亲戚或是朋友,这事儿你怎么能知道?这不怪你。”李桑柔温声道。
  “多谢大当家,这会儿,不过带过去问上一夜,有什么事还能说清楚,要是……唉,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呢。”包平苦楚不堪。
  “谋国之事,无所不用其极,像你们这样,根在南梁,人在这里,极不容易,可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凡事多留心多小心。”李桑柔叹气道。
  “多谢大当家,有大当家照应,总还是好多了。”包平说着,冲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必客气。”李桑柔微微侧身,往前送了两步,看着包平进院门,从马匹之间出去了,坐回桌子旁,接着算帐。
  写往军中的信,能有多少,她心里完全没谱,帐上的银子,可不算很多。
  这一仗,要是打上三年五年,她就得贴补三年五年,这可不是小数目。
  唉,到哪儿弄一大笔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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