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帝京长夜, 风雨如晦。
  这一夜, 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漫长。
  不知有多少人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无法入眠, 频频望向窗外枯等天亮。
  大兴宫内灯火通明, 层层楼台衔着盏盏烛火, 几乎将天色也映得与亭台宫殿一样分明。
  当值的宫人出入宫禁, 行色匆匆,比往常更多了几分凝重。
  而在距离大兴宫不远处的大兴城中心,大兴善寺内, 早已混乱一团。
  隋帝在长孙的搀扶下,灰头土脸从井里爬出来。
  谁能料想,位于寺后林中的枯井, 竟是通往地宫的又一个入口。
  这口井尘封多年, 因不出水,又怕有人失足跌落, 大兴善寺的僧人便在井口加了块巨石堵上, 那块石头将井口堵得严严实实, 若非有长孙菩提在, 单凭隋帝一人, 是断不可能攀上井口呼救的,就算他喊了, 以寺内的混乱,也未必有人能听见。
  若萧履在此, 定会感叹隋帝命不该绝。
  可惜他自己身负天资与枭雄之才, 揽各方高手于麾下,几乎形成一个影子朝廷,最终却依旧身死魂消。
  随着萧履与宇文宜欢的死去,云海十三楼的势力随之土崩瓦解。
  玉秀早已死在天南山,范耘则别有效忠之人,至于元三思,他上回重伤遁逃,即使捡回一条命,恐怕也难以再兴风作浪。
  一切尘埃落定,虽然众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兴善寺内一片狼藉,窟合真在姜汤内下毒,使计令驻守此处的大臣与禁军神智昏乱,自相残杀,皇后带着人赶至时,这里已经死伤不少。
  隋帝正满心苍茫,抬眼看见皇后口呼陛下,疾奔而来,先是一愣,后也顾不上礼法了,当即跟着疾步上前,将皇后紧紧拥住,热泪盈眶。
  他与妻子的感情,不仅仅来源于两人结发之后,几乎寸步不离,更因当年被宇文邕父子猜忌时,他日日如坐针毡,唯恐牵连全家性命,若非独孤皇后心志极坚,撑住了他软弱的一面,也让他下定决心,可能也就没有现在的隋帝了。
  如今劫后余生,再见妻子,更觉恍如隔世。
  隋帝眼眶一红,几欲向发妻倾诉自己方才在地下的惊心动魄,但仍旧想起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将到口的话悉数咽下,问起正事。
  “皇后怎么来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后面一句,则是对着匆匆赶来的虞庆则问的。
  独孤皇后示意虞庆则先说。
  虞庆则道:“陛下放心,局势已经稳定了,臣与左月局的秦娘子以艾草菖蒲等祛秽之物,令众人服下,业已将毒性驱除大半,据太医所说,有些人可能还身中蛊毒,需要另外调理。此番伤亡者数目尚在统计,还请陛下移驾回宫,以免误伤。”
  隋帝颔首,见皇后准备说话,抬手制止她,对满目焦灼的长孙菩提道:“崔先生是不是还在下面?你现在回去找他吧,朕让虞庆则带人随你下去。”
  长孙也不推辞,拱手谢过,转身便与虞庆则等人重新由井口下去找人。
  隋帝这才转向皇后,不掩欣喜之色:“看来皇后身体大好了?”
  独孤皇后叹道:“陛下,我并未生病,只是中了毒。”
  隋帝惊疑不定:“什么毒?何时中的?”
  独孤皇后道:“丽华方才入宫请罪,我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她生下了一对双生女,另外一个叫宇文宜欢,先天不足,被误以为夭折,送出宫埋葬,不料这孩子命大,竟能死里逃生,还被云海十三楼楼主收为义妹,待长大之后又暗中回来认亲,丽华一时心软,便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事情,崔不去与凤霄自然已经知晓了,但隋帝却是头一回听闻,脸上不免流露出惊讶骇然之色。
  独孤皇后道:“前阵子宇文娥英生辰,我经不住丽华恳求,就去公主府为她庆生,此事陛下想必还记得。”
  见皇帝点头,她又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回宫时,身边一名侍女已经改头换面,被换成宇文宜欢的人,她甚至无法在宫廷内渗透,就借由这一遭,让我自己将人带回宫。那人伺机在我的膳食中下毒,日积月累,方才状若病倒。所幸丽华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刚刚不久前入宫,向我陈明一切,交出她从宇文宜欢那里偷来的解药。”
  在帝后重逢陈情之际,明月已经带了一队人马,将窟合真所在的王府团团围住。
  但这座由天子所赐,比照皇子规格的府邸,此刻却死一般沉寂,里头的人像睡死过去,完全不知外面兵马到来。
  明月不相信到了这种时候,里面的人,包括窟合真在内,还能睡得着。
  他一抬手,身后禁军立时越身而出,将大门撞开,冲了进去。
  明月随后而入。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住脚步,面露震惊。
  绕过照壁,正厅前面的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有皇帝派来此处服侍的随从婢女,也有窟合真从突厥带来的人,不分族群,不分|身份,全都躺在一处,有些人双目圆睁,面上依旧保留震惊恐惧的神情,仿佛被活活吓死。
  明月的愣神比别人要短得多,仅仅只有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冲向厅中。
  没有人。
  偏厅、天井,主屋,全都没有人。
  他心下怀疑窟合真已经知道兹事体大,抛下自己的人直接就跑了,又抱着最后的希望去了柴房,却没想到还真就在那里找到了窟合真。
  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对方仰面倒在柴禾上,满身血污,面部手脚,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就像一根被虫蛀透了的朽木,连明月见了也头皮发麻,不敢再上前半步。
  唯有对方身上的衣物和身量,依稀还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竟是养蛊为患,最后反被蛊毒所噬,死无全尸。
  明月忽觉身后一阵凉意袭来,虽未感觉杀气,但出于习武之人的反应,他仍旧极快侧身闪避,转头看见来人。
  原本应该在大兴善寺拦阻凤霄他们的屠岸清河,却出现在门口。
  明月心下一凛,若论单打独斗,他必然不是屠岸清河的对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