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2)

  观榜众人这一下慌了神儿, 甚至连那些考中了的庶族都不禁开始怀疑这榜是不是放错了——这届春闱的主考官可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世家出身,那齐敬臣莫非是疯了,竟不声不响搞出这样的名堂来?
  一时之间士林大乱, 建康城中的世家豪门也都纷纷动作起来, 不管是与齐家亲的、与齐家不亲的, 送过礼的、没送过礼的, 子孙成器的、子孙草包的, 都一下子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炸开了, 随后便一连串地开始朝齐家扑过去,比当初巴结送礼时更加热切,一副非要讨一个说法的样子。
  当朝左相齐璋此前也实在没预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相爷放榜当日本正在官署吃茶, 结果一抬眼,却见门外呼啦啦涌进一大帮同僚,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围着他,着实令左相大人云里雾里。待细细一问, 却听一位旧友又怒又叹地说:“你竟还不知道?快回去看看吧!你那次子敬臣……唉!”
  左相大人有四个儿子, 齐家这一辈上更是子弟无数, 最令他放心的就是他的次子,不仅从不会给他招惹麻烦, 而且还从不会令他失望。如今一听人说起次子的不妥, 左相实在不明就里觉得荒唐,只是眼见如此之多的人都激愤而来,他也难免心中有些打鼓, 遂匆匆别过了找上门来的诸位大人, 急急驱车赶回了家中。
  一回本家, 府门之外也早已聚满了人, 都是一副来讨说法的模样, 一见左相大人回府了,当即都一拥而上。相爷不胜其扰又不明所以,只感到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待总算千难万难地进了府门、隔绝了那一干嘈杂的人声,便难掩怒气地招来小厮,厉声道:“去把二公子给我叫回来!”
  等齐婴回到本家的时候,夜里华灯初上,聚在府门前的一干人等已经被驱散了。
  他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门前,随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府。
  青竹跟在公子身边,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日本家的气氛格外僵凝,从大门入正堂,一路遇见的婢女和小厮都神色奇怪,隐隐皆有惶恐之色。
  他心中于是更为不安。
  只是公子一切如常,青竹悄悄瞧了一眼,见他的神情也平淡一如往昔,气息丝毫不乱,步履稳健地向正堂而去。
  正堂灯火通明,左相和夫人尧氏都在,大公子齐云也在。
  往常相爷一贯是爱怜夫人的,可今日他因生了怒气,脸色很是难看,尧氏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倒显得有些畏手畏脚。齐云坐在下首,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这厢一见齐婴回了,三人的目光都立马聚拢过来。
  那些目光虽都是朝着公子去的,可青竹却也耐不住发了个抖,公子却恍若未觉,径自向父母兄长问礼。
  相爷面沉如水端坐在主位,并未让次子入座,只沉声道:“下人都出去。”
  这话令青竹心揪得更紧,越发预感今天要出事。
  他忧虑出神的工夫其余的仆役们都依言出去了,只他一个还留在堂上,相爷威严的目光已经向他扫了过来,青竹头皮发麻,又听公子侧首对他说:“下去吧。”
  公子有命自然无所不从,青竹闻言,虽心中百般挂虑,却仍不敢违逆,躬身退下了。
  如此,正堂之上便只剩下齐璋、尧氏、齐云和齐婴四人。
  齐璋望着堂下站立着的次子,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下人纷纷退出去后他的怒气便更加压不住了,此时虽仍勉力克制着,但周身的威压已经十分迫人。
  他紧紧地看着齐婴,缓缓地问:“春闱取仕的结果,是你拿的主意?”
  齐璋已经知道了。
  今日下午等齐婴回府的工夫,他便已经知悉了今年春闱的结果:三甲之中,前二甲几无士族子弟,即便算上三甲,上榜的士族也不过十之二三。状元榜眼探花再并上传胪,一应全是寒门出身,如此出格、如此荒谬,便是那倚仗庶族官员立足朝堂的端王亲自主考也不敢做得这么过火!
  内心虽知不可能,但齐璋心下仍抱侥幸,指望着这中间是有什么误会,或出了什么意外,哪料他那次子却神态自若地答曰:“回父亲,是我亲自判的。”
  这一言可真是火上浇油!
  尧氏是最熟悉丈夫脾气的,心知他本来就压着火,结果敬臣不但不避着些,还直挺挺这么回话,怎不让他父亲更生气?
  只听一声巨响,是齐璋震怒之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茶杯被震得坠落在地,立刻摔得七零八落。堂上气氛僵持,一时也无人敢去收拾,又听齐璋语气沉极冷极地问:“为何如此?”
  这回连齐云也感到父亲就在发怒的边缘了,他急忙暗暗给弟弟打眼色,哪料到他那一向机敏的二弟此时竟转不过弯来,仍是不知转圜地回道:“前二甲俱是实学之辈,儿子不过是秉公判卷。为免为人诟病,已将头四名的考卷张贴于贡院门前供人观瞻评判,若有人存异议,也可于天下士林面前分说。”
  他这话倒是不假。
  往年春闱判卷,为徇私舞弊提携士族,从未有过将举子考卷公之于众的先例,今年齐婴主考却兴此风,自然引得众人瞩目。今日一甲三人并传胪的答卷已在贡院门前贴了一天了,看过的人不知凡几,至今还没人敢说不服,士族中人虽不满自己被黜落的结果,却也无人敢说自己的文章比墙上那四篇更好。
  齐璋闻言却怒极,手指向次子,厉声道:“秉公判卷?你入仕多少年了?如今竟说出这样三岁小儿般幼稚的话!——你给我跪下!”
  相爷自打过了知天命之年便再未动过什么怒气了,尤其对着家中的子孙更是脾气好了许多,即便齐宁和齐乐那样扶不上墙他也再不行打骂,未料今日却是破了功,竟对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次子发起火来。
  齐婴竟也毫不反驳,闻言一掀衣摆便从从容容地跪了下去,一点犹豫也没有。
  而他的从容之色反而更触怒了齐璋,他怒极反笑,走近次子两步,急声道:“你是疯了不成?还是痴了傻了?你如此贬抑士族抬举寒门,会让朝廷百官如何想?陛下和那两位殿下又会如何想?他们都会觉得咱们家要倒向端王一党!”
  齐璋真是气急了,耐不住来回原地踱步,边走边说:“还有世家之间的关系,你考虑过么?今日放榜之后有多少人找上门来了?人人都在要你给个说法!你以为咱们家是什么?齐家是第一世家、是树大根深,可是你这么做无异于与整个士族为敌!寡不敌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齐璋气得脸色都有些青白了,急怒攻心脚下也有些打晃,齐云在一旁瞧见了连忙上去扶住,口中又劝道:“父亲且先消消火,敬臣不是无谋之人,兴许他有自己的打算……”
  尧氏也连忙给丈夫递茶,相爷却不接,只仍脸色铁青地看着长身跪在堂下的次子,点了点头,说:“好,他非无谋之人,那便给他个机会说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谋划不惜荒唐至此!”
  这话虽存了讽刺的意味,但总也算是给了齐婴一个分辩的机会,齐云听言当即心下一喜,立马又给弟弟递眼色,指望他赶紧说点什么先安抚住父亲。
  哪料齐婴凤目不动不退反进,不仅不试图安抚父亲,反竟陈词道:“建康虽仍保太平之象,但此地之外已动乱四起,大梁若再不图一变,当年南渡之祸便将再临——长江已过,他日又将退向何方?士族弄权有百害而无一利,若不当机立断破旧立新,则国殇之日近矣。”
  齐婴话至此处,正堂之中有片刻的死寂,随后他的父亲一声轻笑,已是怒到不能再怒的先兆。
  他左右看看夫人和长子,又指向齐婴,问身旁两人道:“他方才说的什么,你们可都听见了?”
  尧氏不明朝事自然听不出深浅,齐云则面色为难,已不知该如何再劝,只嗫嚅了一声:“父亲……”
  齐璋则不再看向旁人,他甩开了尧氏和长子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次子眼前,声音低下,反而更显得骇人。
  他一字一句地反问:“好漂亮的言辞,这么说,你行事荒唐至此,是为了家国大义?”
  齐璋笑了一声,笑声既有轻蔑又饱含沧桑。
  “敬臣,你为官多年,我以为你早已通透了,怎么竟还如此不知所谓?”齐璋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次子,“你以为这个朝廷当中只有你一个忠直之辈?还是只有你有家国大义、只有你能看清形势?”
  “你是臣子,不是君主!”齐璋负手而立,神情和语气都是前所未见的严厉,“家国存亡是天家要考虑的,臣子的天下根本不在那里!我们要想的是家族安泰、是祖宗荣耀,是千秋万代子嗣绵延,是盛名之下保全性命!”
  “这是庸俗么敬臣?”齐璋咄咄逼人,“这是规则!无数的朝代、无数的家族,无数的人一遍一遍摸索出来的规则——你凭什么去打破?即便你惊才绝艳、即便你智珠在握,也不过是滚滚历史中的一粒沙尘,你又拿什么去打破?”
  “齐敬臣,是否是这世人将你捧得太高了,你便忘记了自己是谁!”
  话语极沉极利,便如刀锋直插人心,而齐婴垂目长跪一言不发,仍是面色平静。
  齐璋仿佛已经说累了,他沉默良久,用手揉了揉额头,语气倦极一般地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尽快改掉春闱的结果,三日内重新发出去,至于陛下那边,我自会替你分说。”
  话说到这里,相爷的火似乎已经发完了,齐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至此才松了一口气。
  虽则他并不认同父亲擅改春闱结果的做法,但眼下显然还当先应承下来,以免将矛盾挑得更大。
  哪料今夜他二弟实在反常至极,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仿佛看不明白似的,竟在这个当口又说:“春闱取士乃国之大计,非一人一姓所能独断。此榜既放,我意已决,便无更改之理,还望父亲谅解。”
  一句话清清淡淡的,却与撮盐入火无异!
  齐云在旁听得心惊胆战,果然又见父亲怒火更盛,厉声问:“我再问你一次,这榜你改是不改?”
  齐婴沉默以对。
  齐璋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了,他看着齐婴点头又摇头,终是一连说出三个“好”字,随即眼神一利,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轻不重地对长子说:“去,代为父去请家法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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