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12)寂寞的电波

  唐跃和老猫岿然对坐,两人中间摆着纸笔。
  昏暗的灯光从头顶上落下来,照在一人一猫的脸上,唐跃很严肃,老猫也很严肃。
  “彻底取消中间轨道,放弃这条二百八十公里高的圆轨道,只进行一次加速,让鹰号飞船从停泊轨道中直接跳进空间站的轨道,进行交会与对接,行不行?”
  “行,但是风险很大。”
  “风险有多大?”
  “从二百八十公里的高度跳进三百八十公里,需要进行一次加速和一次减速,消耗大量推进剂。”
  “剩余的推进剂足够我们再尝试几次交会?”
  “零次。”
  “也就是说,无论我们采取什么策略,最后都只能交会对接一次?”
  “对。”
  “那么哪种策略最后剩余的推进剂更多?”
  “我需要计算。”
  老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开始入定。
  接着它开始七窍生烟。
  半分钟后,老猫睁开眼睛,它拿起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如果我们放弃两条中间轨道,两次变轨的原定方案,使用直接跳进空间站轨道的策略,那我们将能节省百分之十的推进剂,以及四个小时的时间……但直接跳进空间站轨道的操作难度更大,需要昆仑站的远程引导。”
  “节省百分之十的推进剂?”
  “百分之十。”
  唐跃当即拍板,“就是这个了!这就是Plan B!让登陆器直接跳过去!一秒钟都不要浪费!一毫克燃料都不要多烧!老猫你来负责操纵引导!我来负责帮你找信号!”
  唐跃莫名地有了信心,非常果断地选择了方案,老猫看得有点发怔,心说这丧狗什么时候硬气起来了?它不知道唐跃的振奋从何而来,这货在几分钟之前分明还心灰意冷,万分沮丧。
  “我们已经死了。”唐跃说。
  老猫一愣,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死了。”唐跃重复了一遍,“鹰号飞船的发射已经失败了,麦冬本来也必死无疑……但上天又给了我们2.477%的机会,你能明白么?”
  老猫顿时就清楚了唐跃的意思。
  他们从来就不是被逼进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而是本来就置身于绝境之中!唐跃和老猫,从地球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鹰号飞船入轨失败,本该就是百分之百,十死无生的死局,但某台强大的火箭发动机硬生生地为他们撑起了最后一线希望。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近的变轨窗口在什么时候?”唐跃问。
  “最近的时间窗口在五分钟之前。”老猫看了一眼时间,“下一次在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之后。”
  唐跃转身拖起明光铠舱外服,“我去给你支天线,信号的问题交给我,在下一次变轨窗口到来之前我一定让你联系上登陆器!你去驾驶那辆暴力的毛子太空拖拉机,在远地点给它来一个超级大漂移!我相信你的车技……秋名山婴儿车车神!”
  “放心!拖拉机我也给你开出兰博基尼的气派来!看我完美地倒车入库!”老猫竖起大拇指,“Good Luck!”
  唐跃套上明光铠,拎起天线,大踏步地往外走,大喝一声:“亲爱的RD-0172同志!国家虽大,但我们不能再后退一步!因为我们的身后就是莫斯科!乌拉——!”
  老猫目送着他弯腰钻进气闸室,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认为唐跃的背影像头熊一点都没错,他不仅像头熊,还像一头毛熊。
  唐跃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或许不止是来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还有RD-0172发动机上那满篇的俄文。
  紧接着气闸室中传来一声气壮山河的长喝。
  “伏特加!达瓦里希——!”
  ·
  ·
  ·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在火星联合空间站上给你们写下这封信,我在这里很好……”
  麦冬怔了怔,又按下退格键把所有的字都删掉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太阳刚刚从火星的另一头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半个晶体号舱,这里的景色真的好美啊……”
  麦冬摇了摇头,再次把写下的话全部删除。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你们还好吗?我马上就要死了……”
  再删。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很快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
  再删。
  麦冬反复地打字反复地删除,她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都不合适,从开头到结尾都不对。
  女孩纤细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键盘上,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分明满脑子都是要说的话,但当她真要动笔开始写时,却茫然地不知该从何处落笔,这就好比你有满腔言语想要向什么人倾诉,抬头环首四顾,却猛然发现天地茫茫,自己孑然一身。
  麦冬坐在椅子上,身上绑着安全带,她直直地注视着电脑屏幕,那个光标一秒一秒地闪烁。
  麦冬从小到大写过很多文章,写东西一直都是她的强项,但在这姑娘从未写过遗书,更从未试过活人写遗书留给死者,地球已经消失了,她的父母家人朋友同事早就不在了,她在这里写遗书,又能留给什么人呢?
  但她仍然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麦冬不知道唐跃和老猫是否真能让鹰号飞船成功把补给送上来,但此刻昆仑站上正在爆发沙尘暴,联络中断,即使麦冬不是专业的飞行专家,她也清楚其中的难度,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如果鹰号飞船与联合空间站交会对接失败,那么她就死定了。
  麦冬得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点力气,可以完整地写完一封信时,把这件事完成。
  但是写完之后,又该把这封信发往何处呢?
  麦冬的目光落在控制面板上,密密麻麻的复杂按钮和开关。
  用空间站上的通信系统,把这封信转化成电磁信号,发往茫茫深空中么?
  就像是宇宙中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声呐喊,麦冬不知道空间站发出的电波可以传出去多远,由于星际消光效应的存在,弥漫在真空中的宇宙尘埃对电磁辐射有吸收作用,电波会随着距离的延长而加速衰减,最后衰弱到无法携带任何信息的地步。
  但这个距离一定是非常非常漫长的,这一束孤独的电波,会带着女孩最后的话,在茫茫的真空中飞行亿万年。
  想想就寂寞。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最寂寞,那么一定是人类发出的最后一束电波了,携带着全宇宙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从出生到消亡,奔向一个永远都没有尽头的远方。
  那么把这封信留在空间站上么?
  等到自己死后几年,联合空间站寿命耗尽,坠毁在大气层里,让书信随着空间站一起燃烧,化成灰烬播撒在火星广阔的平原上?
  麦冬幽幽地叹了口气,抱紧了自己。
  身为联合空间站中最后的一个人,她想写一封信,却不知道该把信留给谁。
  宇宙虽大,却再无一处可以安放书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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