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日（4）无来处亦无归处之人

  老猫转身继续指导工作去了，超过两千八百万平方公里的预测区域对它而言毫无意义。
  唐跃盯着屏幕上的地图。
  这段日子以来，唐跃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无法落地，那颗名为Tomcat-Tang-Mai的彗星像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悬在头顶，他觉得自己是个等待判决的罪犯，法庭有可能网开一面赦免自己，也有可能下达死刑判决书，所以唐跃惴惴不安。
  如今判决终于下来了。
  但判决书中却说咱们来掷个骰子吧，双数你就释放出狱，单数你就吃花生米。
  在火星地图上，伊希地平原是个靠近赤道的小小平原，半径七百公里——火星南北半球地貌差异极大，北半球以光滑低洼的平原为主，但南半球则是坑坑洼洼的高地，布满了数不清的陨石坑，长着一张麻子脸，而伊希地平原则是北半球大平原往南突出来的一小块。
  伊希地平原往西就是著名的大瑟提斯高原（Syrtis Major Planum），在海拔地图上呈现为粉红色，因为这里的海拔有一千多米高，但实地照片上这里其实是大片的暗色地域，呈现出这种颜色是因为裸露在外的玄武岩。
  大瑟提斯高原西边就是宽广的沙巴高地（Sabea Terra），这是火星上面积最大的高原之一，东西径长四千七百公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陨石撞击坑。
  沙巴高地再往西，就是同样宽广的阿拉伯高地（Arabia Terra）。
  按照昆仑站的计算机预测，Tomcat彗星的可能撞击点将在这里……一个半长轴超过三千公里的庞大椭圆，横跨整个沙巴高地，西至阿拉伯高地，东至伊希地平原。
  “生路往左，死路往右。”
  唐跃双手合十。
  “命运之神啊，你可要靠谱一点啊！一定要给我投出一个六点来啊。”
  “彗星的撞击地点已经预测出来了么？”麦冬的声音响起。
  “预测是预测出来了，不过电脑给了我们一个两千八百万平方公里那么大面积的预测范围。”老猫耸肩，“没有任何指导意义。”
  “两千八百万平方公里？”
  “是的，比俄罗斯和中国的领土面积总和还要大。”老猫在大厅里继续转悠，“那颗彗星有可能砸在这个区域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猫先生，万一……我说万一。”麦冬犹豫了几秒钟，“昆仑站万一最后会被彗星摧毁，那该怎么办呢？”
  老猫顿了一下。
  “这个决定权在你手里，麦冬小姐，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仨了，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尊重而且遵循你和唐跃所做的任何决定，如果彗星最后真的会砸在我们头顶上，那么你降落下来了也不会有生路。”
  “你可以放弃降落方案，我永远都有Plan B可供选择。”老猫接着说。
  “Plan B？”麦冬问，“还有什么其他选择么？”
  “离开火星轨道。”老猫说，“猎户座二号飞船还有足够的推进剂，可以把你送出火星近地轨道，进入绕太阳运行轨道，远离这颗致命的彗星。”
  “猫先生，你要让我一个人逃走？”
  “这不算是逃走。”老猫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面对无法抵抗的天灾，我有义务和责任，尽我所有的能力保全你们的生命，麦冬小姐，你们也有义务和责任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生命。”
  “那我拒绝。”
  麦冬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抛弃了火星上的唐跃和老猫，独自一人进入宇宙永世漂流，那该是怎样孤寂与绝望的人生。
  和这种黑暗死寂的后半生比起来，死亡都更容易让人接受。
  “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们一个人逃走，我不走，猫先生，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我不畏惧死亡。”
  “我知道你不畏惧死亡，麦冬小姐。”老猫笑笑，“在这种境地下，活下去才真正需要勇气。”
  麦冬默默地漂浮在服务舱内，服务舱没有舷窗，四周舱壁都是柔软的白色内衬，她把灯光调得很暗，手里捏着一本《火星联合空间站系统维护手册》，这是空间站内为数不多的纸质书籍。
  如果她真的脱离了火星近地轨道，那么猎户座二号飞船从此将变成一颗环绕太阳飞行的卫星，漫无目的地永远飞行下去，麦冬将变成一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人，然后在无人知晓中渐渐死去。
  女孩打了个寒噤。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昆仑站被彗星摧毁，猎户座消亡在茫茫深空中。
  “猫先生。”麦冬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你说过你会尊重并且遵循我所做的一切决定。”
  老猫一怔，“是的，作为昆仑站的助理，我的工作和责任就是辅助乘员们进行正常工作，并在必要情况下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那我要求你，无论如何，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许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篡改猎户座二号飞船的飞行控制程序，使其脱离火星近地轨道。”麦冬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咬字清晰，尽量不在逻辑上出现漏洞，她第一次以这种交代公务的语气神态对老猫说话，“更不许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越过我的权限，直接操纵飞船脱离火星近地轨道。”
  麦冬说完还仔细回想，看看自己说的话有没有什么空子可钻。
  “而且，唐跃也无权要求你违反我所提的以上要求，绝对不允许擅自操纵猎户座二号飞船脱离火星近地轨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麦冬小姐，你不用一再强调这个。”老猫听得一愣一愣，“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么没人会强迫你离开，你们只需要各自对自己负责，我不会越过你操纵猎户座。”
  麦冬松了一口气。
  她很担心老猫和唐跃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安全，擅自操纵猎户座二号飞船，可能某天自己一觉醒来，窗外就看不到火星了。
  “傻丫头。”老猫暗暗叹了口气，它看着视频上麦冬的脸，后者咬着嘴唇，眼神坚定，“麦冬小姐，你信不过我么？”
  “当然信得过。”
  老猫笑，“既然信得过，还需要那么正式地交代？”
  “抱歉，猫先生。”
  “彗星还不见得会撞在我们头顶上呢，昆仑站的幸存几率是很大的，我们一路倒霉过来，总该走运一回吧？幸运女神只要不是个面瘫，她该朝我们微笑一回了！”唐跃在桌子那边大声说，“只要这枚骰子一直掷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一定会出现六点！”
  “听到没有？”
  “听到了。”麦冬点点头，“猫先生，我们还是赶紧改装猎户座吧，尽快把这个搞定。”
  “OK，OK，不过这件事急不来的……我们得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来。”老猫点点头，把手边的猎户座模型立在桌子上，“用猎户座二号飞船降落可是一件高风险的事，稍不注意就会出意外的，我和唐跃都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地下来……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接下来又是舱外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