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到了端和三年的时候, 嘉禾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皇帝的身份。
  这差事倒也不是很难。大权不在她手中,也就意味着万事不需她操心。她只要在不同的典礼、祭祀上穿戴不同的冠服出现在众臣僚面前就好。
  如果不是因为从天书上知道自己若干年后的命运,嘉禾说不定会放任自己安逸下去。
  不过就算她不愿安逸, 也找不到振作起来的路径。前朝大事委于内阁, 后宫归于太后,她就是个安置在乾清宫的彩绘木偶。
  彩绘木偶嘉禾最开始连登台唱戏都做不到。因为她是女子,她上朝时御座之前要设有帘帐——深闺之中的女儿家乍然抛头露面的确会羞涩, 可她和朝臣们总是隔着帘子相见, 只听声音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手底下都有谁在效命, 她宁愿忍受羞涩也不愿自己做个糊涂君主。此外每日呈送到内阁的奏疏,内阁也并不会主动转交给她,阁老们不声不响的处理完朝中大事, 嘉禾要等到翰林院拟定的旨意被颁布天下, 才知道她的国家发生了什么。
  起初嘉禾还摆脱不了自己在做公主的时候所接受的教导, 认为自己应该宽和、仁慈, 后来她发现她温声细语的声音永远都没有人听得到, 她索性将自己十多年的教养全抛到了一边去,上朝的时候直接下令让宦官把帘子撤了,宦官犹犹豫豫,她就让自己的心腹宫女动手, 谁要是反对就把谁拖下去廷杖伺候。
  之后把内阁诸臣挨个召来了御书房问话——之所以挨个是因为她知道这些儒臣们个个辩才了得,一群人对她引经据典起来,她说不过他们。
  她质问他们为何不将每日奏疏送到御书房来,是不是有意谋反, 是不是想欺君罔上。
  有阁臣被这几项罪名吓得连忙跪下请罪, 也有阁臣固执的很, 始终不肯认错, 嘉禾也懒得废话,又是拖下去廷杖伺候。
  温温柔柔的女帝一口气揍了那么多的人,这就如同是朝着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轩然大波最终以慈宁宫中的杜太后亲自出面才平息。
  杜银钗看似站在了臣子的立场上,申斥了皇帝行事轻率莽撞、不恤大臣、为人暴戾……骂了一大堆,给那些自认为受了天大委屈的臣子们出了一口气。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会之上的帘子撤了就再没装回去,各地的奏疏送到内阁之后还是得抄一份副本送到乾清宫来。
  不过嘉禾也知道不能将大臣们逼太紧了,那群文臣个个自诩傲骨铮铮,若是真的一味依靠打打杀杀的法子为自己牟利,只怕她会被扣上一个残暴的恶名,到时候那些人想要废她就更加轻而易举。
  今日不需早朝,但她照旧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之后,便去看昨夜堆在御案上还未被看完的奏疏。尽管她只有过目的权力,并不能指手画脚。
  “皇上,该去用膳了。”女官董杏枝趋行上前低声的提醒她,“一会还有日讲。今日是翰林学士方凌崖为陛下讲解《尚书》。”
  三年前董杏枝是先帝妃子邱才人身边的宫女,为了保护邱才人冒死向嘉禾揭发杜银钗的阴谋。只可惜邱才人还是死了。董杏枝得罪了杜银钗,嘉禾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在这个皇宫之中,董杏枝唯有靠着嘉禾才能活下去,自然忠心耿耿。
  嘉禾没动,她握住一份边关送来的奏疏久久不语。董杏枝以为是北境军情有变,吓得脸色发白,只是不敢多问。
  自从三年前胡人南下之后,战事连绵至今,仍不见半点要平息的兆头。以李世安、郑牧为首的功勋被重新起用,每年都有新征的军队被送往北方。
  “阿姊要回来了。”嘉禾放下奏疏,慢悠悠的开口。
  她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多少欢喜,也没有任何的不悦,用的是最冷漠的陈述式语句。
  这三年,荣靖一直停留在军中,以为父复仇的名义。
  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皇帝,但在胡人南下的时候,刺杀皇帝的罪名被推到了胡人的身上。一时间倒是激励了军心,使数十万将士打着为君父复仇的名义,浩浩荡荡的杀向了北边。而荣靖公主周嘉音随军同行,说是不破胡虏誓不归。
  古往今来的女将屈指可数,领兵作战的公主更是稀少,若是在往日,如此行径的荣靖只怕是要被天下人痛骂。可三年前那个时候不一样,皇帝死在御驾亲征的路上,朝野人心惶惶根本没有多少人还有精力理会荣靖这一个不守规矩的公主,等到局势稍稍稳定下来之后,荣靖已经在郑牧统领的军队中站稳了跟脚,并且还真打赢了好几场仗,如此一来,御史们就算真的要骂,面对着一个才取得军功的人,不免心虚。
  更何况那时候嘉禾已经登基,既然能有女皇帝,为何不能有女将军?相比起来,百姓倒更能接受女人上战场,杨门女将、花木兰之类的故事在市坊都流传千百年了。
  姊妹之间数十年的亲情让嘉禾期待长姊的归来,可作为皇帝,她没有办法不忌惮她。
  荣靖今非昔比,三年的军旅让她攒下了累累功绩,为父复仇而赢得的声望让人们渐渐淡忘了过去她的荒唐。
  如果,荣靖真的想夺取皇位,她该怎么办?
  天书上提到过,她的长姊后来会成为她的反对者。
  她没有别的手足,阿姊是她亲情的寄托,嘉禾喜爱着自己的阿姊,她不爱看到姊妹相争的结局。
  “日讲延后。”嘉禾放下奏疏,“朕要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
  嘉禾即位之后,杜银钗理所当然的成了太后。这几年她名义上是为了亡夫茹素念佛不理世事,实际上整个国家都处在她的掌控之中。
  嘉禾这几年与母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白鹭观内死者的阴魂始终缠绕着她,阻隔了她与母亲的距离——不仅如此,嘉禾还疑心父亲的死与母亲有关联。
  她没有办法再如过去那样对母亲毫不设防的信任,却也不能疏远母亲。
  孝字如山,自汉以来,那个王朝不是以孝治国?不敬父母者,哪怕是帝王都不会有好结果。
  三年来,嘉禾按照规矩每三日便前去慈宁宫拜见母亲,见到母亲后客客气气的,绝不在明面上忤逆。
  至于暗地里……嘉禾看得出来,母亲的权欲心并不小。她一方面帮着女儿维持住皇位的稳固,但另一方面她和架空嘉禾的朝臣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方设法将皇权分割,然后攫取在自己的手中,
  今日慈宁宫内的氛围与往日并无不同,嘉禾向杜银钗清安之后,无非是与母亲闲聊几句琐事,问她身体是否安康,宫中可有所缺之物,以及叮嘱母亲务必保重。
  无趣至极的谈话。
  但又不得不一板一眼的进行下去,女史们守在王朝最尊贵的母女身边,她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下。
  但嘉禾这时来找母亲,除了上演母慈女孝的戏码之外,也是为了打听长姊的事情。
  杜银钗比嘉禾更早知道荣靖就要回来的事情,但她态度淡然,叫嘉禾瞧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如今战事虽未平息,但长姊已为国立下大功,先帝在天有灵,当欣慰。太后以为,长姊应当如何封赏?”虚以委蛇了几番之后,嘉禾试探着问道。
  “这还不简单。”杜银钗轻笑,“立了几等的功,便得几等的赏。”
  若周嘉音只是个寻常将士,自当如此。可她和嘉禾流着同样的血,还占着年长的名分,仍然是几等功便给几等赏么?
  嘉禾捧着茶盏的手略有些发抖,她不动声色的遮掩了过去。
  出了慈宁宫之后,嘉禾心中郁郁。董杏枝担忧的上前问:“皇上近来总待在屋子里闷坏了,脸色不大好看。可要四处走走散心。”
  “去白鹭观吧。”嘉禾说。
  白鹭观是嘉禾今年下令重建的。还未完工,只是修好了三清主殿而已。
  但嘉禾信道——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笃信道教。因此董杏枝不敢有异议,转身就命人去安排车辇。
  杜银钗觉得嘉禾三天两头往白鹭观跑,是为了和信佛的她唱反调;教导嘉禾的翰林学士认为嘉禾果然是不懂圣贤的小女子,轻易被道士蛊惑却不知亲近儒臣;董杏枝等嘉禾心腹则以为嘉禾是楚庄王之类的人物,三年不鸣,一鸣则已,所谓信道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只有嘉禾清楚,白鹭观对她而言,是悼亡的地方。
  三年前她在这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也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三年后她来这里,悼念过往。
  皇帝身份尊贵,在她到来之前,白鹭观就已经戒严。嘉禾在冷冷清清的大殿之内上了一炷香,之后便开始发呆。
  她又想起云乔了。
  惨叫声在她怀念故人的时候响起,她猛地站了起来,董杏枝从殿外匆匆入内,“启禀皇上,锦衣卫捉到了一个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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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苏登场啦
  披着马甲二号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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