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 章

  “云女史忽缄默不语, 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话?”
  “没有,我只是在想,昆大人与陛下应当私交不错。”
  “不敢。为人臣者, 需谨守本分。在下从未逾越本分。只不过因为曾祖父的缘故, 在下得以有几次面圣的机会罢了。”
  两人一边进行着不算友好的交谈,一边对弈,不知不觉落子的速度都随着二人的对话加快。
  “要说与陛下亲近, 自然还是云女史这样的近臣。只不过……在下从前并没在乾清宫见到过云女史, 女史可是近段时日才调来陛下身边的?短短几月就得到了陛下钟爱, 实在是令人羡慕。”
  “昆大人之前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宠信谁那是陛下的自由,谁要是得了陛下的青眼,诚惶诚恐受着便是。为人臣者何需计较恩宠?左右不过是为陛下效忠, 尽心竭力乃是本分。”
  “云女史言之有理。日后我等共同侍奉陛下, 还请女史看在你我俱为陛下办事的份上, 多多帮衬。”
  “不敢当。昆大人出生名门, 曾祖父乃是内阁首辅, 朝中肱骨,反倒是我要时刻仰仗大人。”
  几番言语交锋,昆山玉感觉眼前的女子实在是难以对付,而苏徽也觉得这家伙还真是滴水不漏。他们两个啰啰嗦嗦扯了一堆的废话, 都没能打听出各自想要知道的事情,气氛一时又僵持了几分。
  一旁侍奉着的宫女们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两位天子近臣言笑晏晏,笑着笑着眼神却渐渐冷了, 实在是莫名其妙。
  胆子小的宫女在一旁远远的站着不敢走近, 资历较老的过去见过宫里的娘娘们争风吃醋, 于是隐约看出了眼下是什么状况。
  仿古博山炉中香烟袅袅, 清风徐来,暖阁之内珠帘叮咚,乍眼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只棋枰上的黑白子交错,棋局瞧着触目惊心。
  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苏徽作为云乔与昆山玉见面的时候,这两个人也是这样不冷不热各怀心思的交谈,苏徽不喜欢昆山玉,而昆山玉也不见得有多么待见他。
  照理来说这两人没有互相讨厌的理由。可有些敌意,莫名其妙的就存在了。
  “今年女官试还未召开,可云女史瞧着年轻,不像是宫中旧人。莫非是被陛下破格选入宫中的?”昆山玉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我的兄长曾经在陛下跟前伺候过,兄长故去之后,陛下怜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故而将我接入了宫内。”
  “陛下仁慈。只不过在宫中行事,处处都得小心,在天子跟前,更是不容有半点差错……不过云女史既然得陛下信赖,想来也不需要在下来为女史担心什么。”
  “不,还请大人指点。”苏徽低头认怂得很快。他离开夏朝三年,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三年时间里嘉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乾清宫里侍奉的人调换的过于频繁,唯一在嘉禾身边待的久些的人只有董杏枝。原本苏徽对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贞明夫人还是很感兴趣的,想着法子要给她来一场“专访”。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董杏枝是乾清宫中出了名的孤僻脾气,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守着嘉禾,碰上休沐便将自己锁在宫中的住处,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人都不见。
  因此现在看来,最好的突破口就是昆山玉。苏徽才不信昆山玉真的就只是因为昆子熙的缘故,有过几次面圣的机会。三年时间里他和嘉禾绝对不止几次见面。
  昆山玉眼睫半垂,狭长的双眸中透出如狐狸一般的狡猾。
  他什么话都没说,仔细的盯着棋枰瞧了好一会,忽舒展五指,手中握着的白子伴随着一声脆响坠落——这是认负的意思。
  “在下输了。”他微笑着说道。
  臭棋篓子苏徽连忙低头,啧,还真叫他赢了。
  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但今天对上昆山玉时,胜负欲被点燃,他不由自主的就打开了藏在耳后,伪装成了一点红痣的辅助ai——这玩意平时能帮他分析史料,监控身体状况,这时候还能当做作弊利器。在ai的分析下,要赢一个昆山玉简直不要太容易。
  咳,当然苏徽一般情况下真的不会那么厚颜无耻。今天他最开始打开ai只是不想让自己输得那么惨而已,毕竟他是代表嘉禾出战,输太惨他自觉无颜去见嘉禾。
  结果这棋,下着下着就上头了,他一个不小心就赢了昆山玉,这……得怪ai。
  “天色已晚,既然陛下交待的棋局已然了结,那么在下就先行告退了。”如同狐狸一般的昆山玉含笑离去,走之前苏徽想要知道的东西他半点也没透露。
  目送着这人的背影,苏徽深深的感觉自己被戏耍了。
  *
  嘉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从肩舆上走下来时,她只觉得双腿和双手都不是自己的。
  但她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将今日她留在苏徽与昆山玉身边的宫人唤了过来,询问她们,她走之后这二人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宫人据实以告,听完后,嘉禾啼笑皆非。
  “去将云女史唤来。”
  苏徽一脸委屈的被带到她面前时,她只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不少,“听说你今天下棋,赢了昆山玉。”
  苏徽尴尬的对嘉禾道:“总算……不辱陛下使命。”
  “你什么时候棋艺那么好了?”嘉禾笑着,眉头不觉微微的皱起。
  “上回输给陛下之后,臣……勤学苦练。”
  “勤学苦练十几天便能胜过钻研此道十几年的昆山玉,朕是该夸你是个天才呢,还是……”嘉禾撑着下颏。
  苏徽身上谜团太多,因此这时她反倒是心情平静。
  果然是失策了。
  苏徽无奈的狡辩,“臣,知耻而后勇,勇过头了就……”
  “知什么耻?之前多次输给朕,你竟这般不服气?”
  “臣不是耻输给陛下,能输给陛下是臣的福分,臣不开心是因为陛下嫌臣下棋太烂,竟不愿与臣对弈……”在今天之前,苏徽从来不擅长哄人,但到了这时,这样一番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当然,臣赢了昆大人也实属侥幸。他那时大概是太得意了,得意起来便顾不上棋局了。”
  “他得意什么?”
  “得意与陛下相识的早,受陛下信赖。”
  嘉禾噗嗤一笑。
  “朕难道不信赖你么?”她脱口而出。
  不,她其实始终未能放下对他的警惕,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说了这样的话。
  顿了顿,她又道:“朕在自己身边聚拢这一批年轻士子,是为了掌控外朝,而你们这些女官的作用,是为朕稳定后宫。朕不会厚此薄彼。”
  “臣明白的。”苏徽点头。
  “明白就好,退下吧。”嘉禾倚着长榻,昏昏欲睡。
  她似乎很累。
  苏徽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累,却在开口前迟疑。只是在离开大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又匆匆的瞥了她一眼。
  半睁半阖着双眸的嘉禾并没有真的睡去,苏徽离去前的担忧都被她看在了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个目光温和的内侍予她温和的注视,好似夜深之时静默的月光。
  **
  端午到来的时候,前段时日后宫之中由嘉禾搅起的风浪稍稍平息。
  三宫六院的人们忙着为端午做准备,在这日清晨早早的起床佩戴好五彩丝线及香囊,将彩艾、菖蒲悬于门窗上。用五色花纸剪出了虎蝎,贴在楹上。
  董杏枝用彩色丝绒缠成了辟邪用的符袋,赠与了身边共事的女官,又以巧手在通草上雕出了天师的模样,放在用五色蒲丝装饰的金盘上,献与了嘉禾。
  “你有心了。”她到的早,嘉禾这时还在梳发,装束与往常无异,青丝绾成男子发髻,戴善翼冠。只是今日宫女们还在她发间加上了五毒花,又往她手腕上缠上了五彩丝线辟邪。
  “谢陛下。”董杏枝往日里脸上很少会有什么表情,眼下听到嘉禾夸赞,这才淡淡的笑了一笑。
  “昨夜没睡么?”嘉禾注意到她眼下乌青。
  “谢皇上关怀。睡了,只是夜间多梦,睡的不甚安稳。”
  待到梳妆完毕,嘉禾挥手让不相干的宫人退下,看向董杏枝说:“你又想起邱氏了?”
  董杏枝轻轻点头,“她的手比臣还要巧,许多东西都是她交给臣的。依稀记得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被陛下封为了才人。”
  “那时她高兴么?”
  “被吓懵了,与其说是一步登天的欢喜,不如说是害怕。皇上,这宫里不是每个人都渴求荣华富贵。大部分的都是如臣与邱氏那样的普通人,只想着安安分分度日,臣比她小一岁,入宫时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当年我们一起入宫,结为好友,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出宫,便约定好了,那就在宫里相互帮衬着,一起做白头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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