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 章

  次日清晨从泰陵出发时一切平静, 回到白鹭观后,所见到的景象却是将苏徽吓得不轻。
  堂堂皇家道观如同遭到了洗劫一般狼藉不堪,四处都是腾升的硝烟。而嘉禾离开这里的时候易容换装, 偷偷摸摸, 回来的时候却是步态从容,踩着满地的破砖碎瓦大步而行。
  有宫人发现了她,惶恐的跪倒在她面前, “陛下、陛下回来了!”
  昨天晚上白鹭观中的“皇帝”遭到了一场刺杀。
  董杏枝平安无恙, 但昨夜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大的惊心动魄。嘉禾回到白鹭观后还没来得及更换回一身的龙袍, 屋门前就已经跪倒了一大批的人等候她的处置。
  “都有哪些?”整理衣襟的时候,嘉禾问道。
  苏徽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竟连锦衣卫的几位高阶的武官都在其中。他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报给嘉禾听后, 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 “让他们跪着。”
  锦衣卫的职责就是护卫天子, 昨日这些人几次三番的向嘉禾保证, 说白鹭观安全的有如铁桶, 可是没过多久,不仅他们要保护的皇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离开,更是有刺客混进了白鹭观内生事。
  苏徽抬眸,看见了嘉禾眸底像是藏着浓厚的云翳。
  风雨欲来。
  昨晚闯入白鹭观的刺客共有十三人, 逃了五人之后被抓了七人,眼下那些人正在审问中。
  这些人怎么看怎么倒霉,付出了大的代价潜入了白鹭观,辛辛苦苦折腾了一夜, 结果皇帝居然根本不在观中。
  嘉禾对外解释说自己昨夜之所以不在白鹭观, 是因为忽然被三清托梦, 知道观内有危险, 故而提前离开了。可苏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昨天亲眼目睹了嘉禾的逃生路径和方法,知道这场行动嘉禾预谋已久。她是为了去泰陵见方涵宁,根本不是为了躲避什么灾祸。
  至于什么梦遇三清之类的,纯属胡说八道,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喜欢扯这些玄乎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有天命庇佑,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最没有成本的愚民手段而已。
  “这场刺杀,是陛下安排的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苏徽悄悄的向嘉禾问道。
  嘉禾自然没有承认,冷笑着说:“朕莫非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陛下还是过于心软了,下回用苦肉计,好歹再将动静闹大一点。昨夜就算烧了三分之二的白鹭观那又如何?假扮陛下的董女史居然毫发未伤,这太容易让人起疑。”
  嘉禾抬眸,盯着苏徽瞧了半天没说话。
  “昨夜是陛下自己亲口告诉臣的,”苏徽顶着嘉禾冷锐的目光,继续说下去,“陛下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在做某件事情之前一定会考虑获利,而杀死您所能换取的利益微乎其微,所以并没有多少人会对您下手。”
  “可朕登基之初,是真的好几次九死一生,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潜伏在暗处,等着杀朕。那些刺客要朕的性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嘉禾忽然凑近苏徽,用平和淡然的口吻对他说:“因为那些刺客,是太后安排的。”
  长业二十年末至端和初年,夏国朝堂被大规模的清洗过,杜太后将所有可能威胁到她女儿皇位的人都按上了谋反的罪名,而最容易证明某人谋反的,就是行刺。
  尽管嘉禾才登基的时候,的确激起了天下士子的反对,可眼下早已不再是尚武成风的秦汉,读书人早就不再佩剑,就算有那么几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人埋伏在嘉禾的身边伺机动手。
  更何况那时胡人压境,周氏皇族是真的没有一个男丁。
  “你说得对,苦肉计要做就的确该做像一点,朕的母亲就比心慈手软的朕要强。”
  换而言之,当初在遭遇那一轮又一轮的刺杀时,她是真的受了不少的伤。
  “陛下费尽心机安排下这样一出,为的又是什么呢?”苏徽又问。
  嘉禾不再说话,只是神情复杂的盯着苏徽瞧。
  每当她对他渐渐松懈下来的时候,他总有办法叫她又提高警惕,可每当她想要杀了这人的时候,他却又有各种法子叫她不忍心。
  她有时候觉得他愚钝懵懂需要她来护着,有时候却又感觉他聪慧得可怕。
  她现在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想将这人的嘴堵上。说他聪慧其实也不大对,苏徽要是真的聪明,就该知道在宫中有时候只有沉默才是最安全的保命要诀,他这样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早晚得出事。
  可她对云微下不了狠手,就如同她当年总纵容着云乔一样。
  “昨夜朕离开白鹭观是瞒着太后的,可朕害怕太后还是会查出朕的行踪。所以朕干脆在白鹭观制造出一批‘刺客’,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其次是为了给锦衣卫定罪。这群人名义上是效忠于臣,实际上不过是太后的鹰犬。他们不能为朕所用,朕就除了他们。”
  在与苏徽对视了片刻之后,嘉禾终究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苏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苏徽听完之后没有多大的反应,嘉禾公布出来的是她与太后博弈的计策,然而对他来说,嘉禾说的这些就好像是在宣布她昨晚吃了什么菜一样寻常。
  “陛下。”苏徽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对嘉禾的这一番话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既然这样的法子是太后首先用出来的,您这样效仿,就不怕被她识破么?”
  “识破就识破。”嘉禾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
  她幼年时在母亲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实际上她并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只是因为希望能被母亲喜欢,所以才事事都听从身边傅母、夫子的教导。
  现在她对讨母亲欢心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兴趣,她不在乎杜银钗会不会因她的忤逆而震怒,她就是要一步步试探母亲的底线和态度,反正她现在确信,自己只要不做出带兵包围慈宁宫的事情,这条命是一定能够保住的。
  她以无畏的态度申斥了这一次被杜银钗派来保护她的锦衣卫,一口气将领事的千户、镇抚使、佥事等人全部押入了诏狱,其手段之雷厉风行甚至惊动了内阁,久经风霜的老臣们隐约在年少的女帝身上,看见了太.祖的影子。
  但也正如苏徽所担心的那样,锦衣卫武官入狱后随之而来的是慈宁宫的怒火,杜银钗直接命人将在白鹭观“清修”的嘉禾半是客气半是强迫的带回了紫禁城。
  母女之间的对峙氛围沉闷,慈宁宫内侍奉着的宫人无一不战战兢兢,生怕呼吸声重了触怒这一对母女。
  忽然瓷器破碎的声音清脆的回响在了殿内,是杜银钗抓起了一只汝窑瓷瓶砸在了嘉禾脚边。
  没有人敢动弹,生怕此时贸然走出去会丧命。
  摔完瓷瓶之后,杜银钗便不再说话,坐在紫檀木雕富贵牡丹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她自从做了未亡人之后,脸上便连笑容都很少见了,常年板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叫人不辨喜怒。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嘉禾,应当是懂的该如何安抚母亲的,而现在的她只木然的站着,也面无表情,眼角眉梢都透着倦然。
  “你现在就如这只瓷瓶。”许久之后,杜银钗伸手指着那一堆的碎片,它被摔成了粉碎,连过去的形状都瞧不出来。
  “宋时古物,纹饰精巧,价抵千金——可花瓶就只适合老老实实的待在博物架上做摆设,谁用这花瓶来当武器,那便是暴殄天物。”
  “慈宁宫的仓库之中,比这更金贵的花瓶多了去,何必吝惜这一个?”嘉禾懒懒的回答。
  “你是皇帝!”杜银钗因女儿这幅态度怒不可遏。
  “太后原来还知道朕是皇帝。”嘉禾抬头,直视自己的母亲。
  “朝臣对朕不服气也就罢了,可一厂一卫,自古以来效忠皇权,太后将他们都捏在了手中,当朕是什么?汝窑花瓶价值千金,可太后想砸便砸,朕却不是任太后处置的摆设。”
  杜银钗默然无言。不知是怒极还是无言以对。
  嘉禾朝着母亲一拜,就此告退。
  苏徽守在殿外等候嘉禾——嘉禾担心杜银钗会迁怒她身边的人,所以只让苏徽带着乾清宫的宫人们都守在慈宁宫外。
  嘉禾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苏徽担忧的迎上去。殿内发生的事情他其实都听到了,嘉禾与杜太后之间谈话让他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陛下不该顶撞太后的……”苏徽忍不住说道。
  “她还能废了我不成?”嘉禾不知道苏徽听到了她和母亲的谈话,随口说道。
  “古往今来废帝的太后多了去。”苏徽如此答道。
  嘉禾扭头瞪了他一眼。
  “朕是故意的。在太后面前表现的强势一些,这样她在营救狱中锦衣卫时就会有所顾忌。”
  “陛下想杀了那些人?”
  “不,朕是要收服他们。”嘉禾扶着苏徽的手,在离慈宁宫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方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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