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她的话听起来很是陌生, 不是她会说的,或者说,不是苏徽记忆中她该说出口的。
  苏徽才与十六岁的嘉禾分别, 少年的女帝身披戎装站在宣府城墙意气飞扬。一眨眼便成了深宫内黯淡枯槁的长公主与他四目相对, 宛如是一枝开到盛时的花,风过之后落英转瞬拂落,徒留枝桠。
  史书记载, 周嘉禾在被废之后仍有臣子暗中效忠于她, 当她被囚玉海湖心岛的万寿宫之时, 有人曾试图营救过她。
  湖心岛四周戍卫着重重兵甲,苏徽却突然出现在了万寿宫附近,还带着一身的伤, 嘉禾以为他是冒着危险来救她的人。但她并不欣喜, 反而第一反应就是劝他回去。
  苏徽不由得问:“臣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皆因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的偶然。但臣想问陛下, 若是那些有心营救陛下的人一个个的都按照陛下的劝说选择了放弃, 陛下您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万寿宫中没有陛下, 只有宁康长公主。”她微微笑着,这样对苏徽说道。
  二十五岁的周嘉禾比起十六岁的她仿佛脾气好了许多,会耐心的纠正苏徽话语中的不妥,眼眸与唇角皆是温柔的, 可苏徽并不因此喜悦,因为二十五岁的嘉禾透着雪花一般脆弱与冰凉,她朝着苏徽微笑,笑容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整个人仿佛纸片裁成一般单薄。
  “那么——”苏徽拼着全身的力气揪住了她的衣袖, “你要怎么办?”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周嘉禾的寿数已经到了头, 若不设法自救必定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凄然死去, 但他同时又更加清楚,她的命数如此,就算是拼尽全力的反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徽从前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命数”,可现在他对此感到敬畏。他清楚的记得宣府城内的嘉禾满怀壮志豪情,告诉他,她必定会如她的父辈那样立下让人折服的功业,然而到了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迎来了惨败的结局,之前所做过的种种努力,都不过是蛛丝之上蚁虫无用功的挣扎。
  “昆首辅已然仙逝,朝堂之中失去了柱石,混乱之中人人但求自保;辞远死了,是为了我而死的,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我曾经将他比作我朝的于少保,希望他能拱卫社稷,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建功立业;还有赵家那两个孩子,他们一向对我忠诚,我从前听许多人说过他们的不好,但我知道,他们所有的不好其实都替我担了恶名,他们此刻都被押入了诏狱之中,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席飞羽也被锦衣卫擒拿,他是个至情至性的文人,听说我被废之后,便作诗为我哀哭;长姊与我向来不和,然而她此刻被监.禁于府邸之中,有人说她想要救我……呵,这怎么可能?如果是真的,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苏徽攥住她衣袖的手一点点的松开,他无力的注视着她,头一次感到了无可奈何。
  嘉禾看出了他的无力,眼神却还是温柔的,没有半点责怪或是失望的意思,仿佛是一个宽和的长姊,她抬手抚摸了一下苏徽的头发,说:“看你这模样,一定还未及冠。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难为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来到这里,找个机会我再送你回去吧。若心中真有建功立业的报复,就去好好读书,以你的年纪一定是来得及的。”
  苏徽浑身一震。
  “对了,你叫什么?”嘉禾又问,还是那样慈蔼的口吻。
  现在的苏徽还是“云微”的形象,十五岁的骨架,无辜少年的模样,可是“云微”是存在于九年前的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现在怎么也有二十四岁了。
  苏徽在离开端和三年的时候,性别应该是暴露了,他不知道嘉禾在听说真相又发现他不辞而别之后会有多愤怒,然而九年之后嘉禾注视着他,目光像是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难道是因为九年的时间太长,所以她早就把什么“云乔”、“云微”都忘了?
  万一她没有忘记,时隔九年再看到一个和“云微”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她会不会觉得是见了鬼?又或者,苏徽该撒谎说自己是“云乔”、“云微”的弟弟?
  可是苏徽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嘉禾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定了定神,他说:“我叫苏徽。”这一次他不想再取什么马甲名了。
  “苏、徽。”嘉禾点头,“《尔雅》有云:徽者,美善也。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包含期许。你是哪里的人?眼下为谁效命?皇位更迭之时朝局最为混乱,火中取栗的勇气值得赞赏,可你却也该为自己的亲族考虑。”
  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的平和自然,就好像眼前这张脸她真的全无印象。
  这一刻苏徽忽然又想把自己曾经用过的马甲全都找回来,直接当着嘉禾的面宣布,自己其实叫云徽,是云乔、云微的弟弟,看她怎么反应。
  “长公主。”董杏枝上前,“这人来路不明,臣从前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是不要与他多说什么了。”
  之前苏徽昏迷在万寿宫前的时候,董杏枝发现了他,却向嘉禾提议要杀了他。因为担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苏徽会连累嘉禾。
  但嘉禾却救了他,此刻听到董杏枝的话后,她无谓的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苏徽心中一紧。
  “他来了。”这时嘉禾忽然看向了窗外,幽幽的说道。
  苏徽侧耳,隐约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脚步声。
  *
  新帝在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万寿宫。
  这位才从乡下被接来北京的天子是个瘦小黝黑的青年,偌大的紫禁城比起他过去居住的茅屋要奢华广袤了何止千百倍,他在狂喜之余深深的不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带齐身边的侍从,就好像被许许多多的人围绕着他就不会害怕,排场足了他就有了帝王的威严。
  他不是第一次来万寿宫了,嘉禾早已习惯。
  她在禅位之后不但失去了皇帝的身份,甚至连太上皇都算不上,成了所谓的“长公主”,辈分上是新帝的姑母,名分上是他的臣子。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失去了权势与地位之后,她其实理应诚惶诚恐的伏跪在新帝的脚边表露自己的忠诚,可是奴颜谄媚从来不是她之所长。自她被废至今,新帝来了十三次,这十三次的相处之中,她没有哪一个对这个年轻人客气过。
  “长公主是否要去……接驾?”董杏枝是清楚嘉禾之为人及品性的,她开口询问嘉禾这一问题,其实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我不去。”嘉禾说:“你去吧。我到后院赏会花,虽说到了秋天百草凋残,可总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可供人仰望感慨。”
  苏徽记得在夏烈宗的起居注上的确记载过,说嘉禾被废之后,“常有倨傲不平之色”,于是烈宗“深惮之”。
  起居注上未写明烈宗是否真的指使过下人毒杀嘉禾,可“深惮之”这三个字背后泄露出的态度,就足以说明很多的事情。
  趁着脑内的ai还在关机状态,苏徽飞快的对嘉禾说道:“陛下……不,长公主,新皇帝不是仁善的君子,不要挑衅他。”
  “我知道。”嘉禾轻轻一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口吻,“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后来的报仇雪耻,再不济效仿刘禅,乐不思蜀未必就不能换得平安寿终。所以……”她转头看向了董杏枝,“你得去接驾。”
  董杏枝伏跪在地,朝着嘉禾叩首一拜,“长公主说的那些大道理臣都不懂,臣只知道忠臣不事二主,新君每每来到万寿宫羞.辱长公主,长公主却总让臣以礼待之,谨慎侍奉,这于臣而言实在无异于酷刑,长公主不如赐臣白绫一匹,让臣效仿方辞远方学士以死尽忠!”
  “你这人哪。”嘉禾叹了口气,“十多年了,还是这样倔强偏执,不讨喜。你死了不是为我尽忠,你该活着才是。”
  嘉禾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之志,可她却希望董杏枝能够活下去。
  “听话,杏枝。”她说:“这是朕,给你的命令。”
  董杏枝伏地泣不成声。
  说着她又看向了苏徽,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后者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不管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我都会找个机会将你送出去。”
  “我不信。”苏徽又一次扯住了她的袖子。
  嘉禾那双没有什么情感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涟漪。
  “我不信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出自真心,我也不信你真的成了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他牢牢的盯住了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过去嘉禾的痕迹,“你不甘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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