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荣靖长公主兴兵造反的事情传到了乾清宫中。
平素里学着文士仪态的宦官们此刻都失了文士的儒雅, 一个个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倒是年少的皇帝却是在这样的时候难得的保持了镇定,坐在寝殿的窗前, 静静的听着窗外的呼号哀鸣。
并不是他年纪轻轻的就有了不惧死亡的魄力, 而是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那座幽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湖心岛上,他的姑母曾用慵懒的口吻向他说过这北京城乃至于朝堂的局势——之前从来没有人向他说过这些,将他接入京中的臣子只告诉他, 他是皇帝, 应当全心全意的依仗他们这些大臣, 天下乃是士大夫君王共治之天下,皇帝与他们站在一起,才是亲贤臣远小人的明君。
在嘉禾的叙述之中, 年少的乡下孩子第一次知道了北京城居然这么大, 京中的官僚居然数以千计, 他知道了六部具体的司掌、内阁所拥有的权力, 朝臣之中的派系划分亦被她理的清清楚楚, 那天下午他坐在嘉禾身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庞大的国家运行起来是何等的复杂。
同时,他的姑母还用最温柔的语气提醒了他,他眼下的统治, 究竟有多么的不牢靠。身份太.祖血脉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他只是个傀儡,是戏台之上供人摆弄的偶人,一把火就能将他烧成灰。
如今姑母所说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其实心里控制不住的害怕, 却又始终还记得嘉禾的教诲, 努力的维持住了帝王的风度, 不显露出半点的慌张。他虽然是徽州乡下来的,好强之心却不输给任何人,他想要做好一个皇帝,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境都一定会咬牙坚持下来。
乾清宫中如今当差的宦官,多是内阁挑选的。宦官与文臣,要么互相牵制,要么就是一方受制于另一方。如今的状况显然是后者,在废帝之后重新组建起的二十四监还未成气候,尤其是本该执掌帝王笔墨的司礼监,更是只由一群年轻宦官拼凑而成,别说在朝堂呼风唤雨,就连自行拿主意都做不到。
议政堂内,诸臣僚们为了如何迎战荣靖之事而争闹不休,而他们之间的争执,一路影响到了乾清宫。于是就连天子的居所之内,都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议政堂内的文臣们一把老骨头,最多只是吵得面红耳赤,可乾清宫中的宦官却不同,他们直接动手打了起来。荣靖的兵马还未攻破城门,宫内就已经开始乱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斗,安安静静的藏在自己的寝殿,临窗发呆,心里想着自己若是被废,不知能不能像姑母那样被圈禁在宫内某地,还是会被遣返回徽州。北京城一点也不好,他来到这里几个月,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想留在这里,这里远比徽州要繁华,每一处土地都仿佛带着醉人的香气。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令他不安的喧哗——这喧哗不仅仅是有胆小的宫人在听说了荣靖即将杀来之后收拾行李逃命,听起来似乎更像是有一大队的人马正气势汹汹的朝着他杀了过来。
皇帝犹豫了一会,悄无声息的走出了门去查看究竟,远远的瞟见一大群的宦官正穿过庭院走来,在见到他之后就仿佛是看见了猎物的豺狼一般,眼前一亮,朝着他大步狂奔。
有人想要用新帝做旗帜,号令京中所有人马,抵御荣靖乱军;也有人想要带着新帝逃离北京,再召集兵马勤王——不管是那一派,都想着要将这个小皇帝赶紧的握在手中。
新帝错愕,下意识的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宦官,可人在感到恐惧时,本能的就会有逃跑的行为。
小皇帝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刚才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叫他不安,在那些人的眼中,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帝,甚至连人都不算,反倒像是一堆能够行走的金山银山。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暂时离开那些被贪婪所控制住的人群,总归是一件好事。
皇帝要逃,那些平素里本就不算恭敬的宦官们自然想都不想的就追了上去,于是荒唐的一幕出现了,天子的家奴追着他们的主子满宫乱窜。前者惶急的像是在逃命,后者凶恶的仿佛要吞吃了前者。
新帝从前在乡下是个混世无赖的性子,偷鸡摸狗的事情常做,逃起命来身手敏捷的像是猴子,那么多宦官对他围追堵截,竟然还是没能抓到他。
但是他不管是怎么逃,终归还是不肯离开乾清宫,非但不走,反倒是向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跑去。
在他即将要跑进殿门内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个没能被他宦官一把抓住了他,那阉奴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他说:“陛下何至于惊惶至此?我等内臣,还能害了陛下不成?我们不过是想要带着陛下暂时离开北京,那反贼来势汹汹,恐伤了陛下——”
“我不走!”皇帝破口大骂,连徽州的乡音都带了出来,“谁要做那怕死逃命的软蛋!你们怕死你们自己逃,不要带着我!”
“这怎么行?”宦官的手如同铁钳一般,越来越用力,“我等也是为了好,陛下信我们,我们绝不会害陛下……”
这些话语很是耳熟,就像是平日里那些文臣们说的话一样。
凡是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总在不遗余力的设法让皇帝相信,他们是值得信任的。
那宦官眼睛睁得浑圆,因为挟持皇帝出京逃命的念头过于迫切,不自觉的流露出了狰狞的姿态。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有人站在他的身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姑母!”新帝对着那人扑了过去,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
嘉禾拍了拍新帝的肩膀,蹲下之后面无表情的将刀从尸体上拔出。
曾经的夏朝皇帝,如今的宁康长主并没有在自己位于湖心岛上的囚.笼之中老老实实的待着,她早就到了乾清宫,就住在皇帝寝殿旁的耳房。
是新皇帝主动将她从万寿宫内请出来的。
这个在做皇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小子总算是开了窍,想要试着摆脱傀儡的身份。而思来想去,这世上唯一能够帮他的,似乎就只有嘉禾——至少看起来只有嘉禾。
新帝也弄不明白,嘉禾为什么会成为皇宫之中那个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们相识不过几个月,嘉禾总不至于真对他有什么姑侄之情。但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的办法了,除了依赖嘉禾,他想不到别人。
于是几个月前亲眼看着这位姑母被关入万寿宫的新帝,在几日前又秘密的将嘉禾从万寿宫接了出来。他也意识到了,嘉禾被废绝不是因为她无能,在做了十二年的皇帝之后,她远比他要更有治国的经验,而这些经验,都是她可以教给他的。
“姑母,他们说、他们说荣靖姑母反了。我们该怎么办?”新帝抓住嘉禾的衣袖,“乾清宫乱成了一团,这些、这些逆贼——”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地上的尸体,“他们想要害朕!”
嘉禾无言的看了这个侄儿一眼。
新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了下来。
“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了吗?”嘉禾开口问道。
“已经下令封住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如今正在宫中养病,一切都好。”
“都好……那便好。母亲操劳了一生,十余年来,为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可谓是殚精竭虑。她该休息了。”嘉禾喃喃自语,眼眸中有着旁人看不到的萧索。
“姑母,可是荣靖长公主她——”
“阿姊造反,我知道了。”嘉禾看起来还是平静的模样,这时新帝倒是猛地想起来,荣靖造反似乎是为了扶持她复位,于是一时之间又陷入了忧惧之中。
“京中无名将,长姊要反,你们谁也拦不住。她虽然手中人少,可在领兵作战方面的本事,她胜过许多人。废物纠集得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当年我费尽心机遏制她的野心,甚至不惜杀了她的老师郑牧,只为了打压她的势力。你们倒好,废去我之后,反倒纵容这样一只猛虎回到了京中。”
新帝惭愧的低头,他和其余人一样,都将曾经身居帝位的嘉禾当成了最大的敌人,反倒忽视了就连嘉禾都会畏惧的荣靖。
“那我们,该离开京师?”
“身在京师,你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离开?”嘉禾微微摇头,“只会让人嗤笑,笑你毫无太.祖之风范,带着你逃出北京的臣子们会肆无忌惮的将你架空,夺走本该属于你的权力,天下人心本就未曾归顺于你,经此之后,更加不会人可你。”
“那该如何是好?”
“陛下希望我给出答案?”嘉禾挑眉,在少年满怀信赖的眼神中,缓缓笑了。
这个孩子,还是太过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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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小苏小荣靖:陛下/妹妹,我们来救你了!
忽悠侄子忽悠上头了的嘉禾: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