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幕僚的话意味深长, 荣靖如何听不出来。她口口声声告诫麾下将卒,让他们知道做军人的,不必参与朝堂斗争, 只专心御敌就好, 因为一支军队若是沾染了太深的功利气息,不等敌寇杀至便会自行崩解。可是她却不是纯然的武将,除了边疆的战事之外, 她也心系帝都的风云。
“章怀英,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荣靖冷笑,她攥紧了缰绳,粗糙的麻草深深的勒进她同样粗糙不堪的掌心, “我们此刻既不在宣府也不在京师, 这荒莽原野, 除了我们这支队伍外便再也寻不到人烟。”
“所以在下认为, 长公主应当回师。率领大军深入漠北找寻敌踪, 这样的事情过于危险,在下认为不是长公主应当做的。”名为章怀英的中年男子作为荣靖麾下的谋士,不仅仅肩负着为荣靖应对胡虏的职责,更需放长远目光, 为荣靖谋划一个将来。可若是荣靖折在了战场之上,他再细致的谋划又有何用?
两年战事,荣靖的行军作风越发的大胆冒进,这一次对胡虏的追击行为, 更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在军帐之中反对了很多次, 奈何没有一句话荣靖是听进去了的。
一般的武将, 悍不畏死自然是好的,唯有这份置死地而后生的孤勇,方能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赢得赫赫功绩。若章怀英侍奉的是这样一个主公,他会对他的英勇大加赞赏。虽然看起来只是孱弱文士的模样,但章怀英也曾是追随过太.祖东征西讨之人,胸中有万千豪情,年轻时也曾高歌“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奔驰于沙场。
可章怀英偏偏侍奉的是一位帝女,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收敛好自己的意气,冷却心中热血,让自己变得冷静理智。追随一名武将,战后也不过是得一些金银做封赏,挣得一个不错的官职罢了,可若是将自己的主公推上至高的位子,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仕途上的通天大道。
“怀英,我必需得提醒你一件事情。”荣靖焉能不知自己心腹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不止章怀英,她身边野心勃勃的人多了去,“你说我不止是将领,更是公主,但反过来也就意味着,我不仅是公主,也是武将。做公主的可以躲在城墙之后品茶赏花,对硝烟视而不见,只在意妆容的华美,可做将领的,便是要竭尽所能的击退敌人,要用贼寇累累的白骨震慑天下,叫他们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她自胸臆之中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前所见是没有尽头的苍翠,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尘沙,这场跋涉不知要到何时才是尽头。
“战事已经持续五年了,是到了该了解的时候了。阻敌于我方城下,是最愚蠢最被动的法子,我们就是要闯入北戎人的地盘,去与他们来一场正大光明的较量。”
“长公主轻率了。”章怀英刻意改了称呼。
“是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可是你教我的。”章怀英过去听命于郑牧,是一代名将所倚重的谋臣,荣靖自幼跟随郑牧学习兵法,没少接受章怀英的教导。长业二十年,她趁着京中乱作一团的机会,毅然宣布要以帝女的身份从军,最开始是在郑牧麾下为副将。郑牧心知荣靖不可能在他帐中长久停留,于是便将章怀英送到了荣靖身边。端和三年,荣靖卸去兵甲,回京成婚,章怀英短暂赋闲,好在没过多久,荣靖又找到了机会重新披上了戎装,年过五十的章怀英也急忙再度投军,来到了荣靖身边。他于荣靖而言,不仅是臣下,更是师长、友人,早年教导给荣靖的东西,她始终牢牢记着。
“我的那个妹妹,在宣府也待了有两年了吧。”不等章怀英开口,她忽然又说起了这个,“她小时候胆小得不得了,我还以为她一定会逃回北京去。我记得两年前,她才到宣府没多久,有细作泄露了她的行踪,让胡虏知道了她在宣府,于是北戎人的王子罕缇摩率领大军朝着宣府杀了过去,将那座城池围困了许多天。”
“后来是长公主率军解得围。”章怀英捻须含笑。
“宣府之围的确是我解的,但我那个妹妹的表现,倒也是可圈可点。当时大雾、雨雪阻碍了行军速度,我也是故意不急着去往宣府,就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本事赢得三军信赖,事实证明,她也不全然是个废物,至少……父亲若是泉下有眼,看见这样的她也不至于失望。”
荣靖说起旧事,章怀英心中郁卒。那时他原以为荣靖会以雷霆之势解宣府之危,如此一来便可在她本就不俗的战功簿上再添一笔,后来见荣靖一路拖拖拉拉,他不由暗喜,以为是这个徒弟终于开窍,终于明白想要做大事就必需要心狠,可谁料荣靖观望一阵子之后,却又还是带兵去救了宣府之中的女帝。
去的晚了,宣府军心已归女帝,更要命的是,救驾太迟还让荣靖被人怀疑她是有借刀杀人之嫌。章怀英想不明白素来聪慧果决的荣靖两年前为何要走出那样难看的一步棋,思来想去,甚至疑心荣靖就是故意要拿自己做磨刀石,砥砺女帝。
不过这样的话章怀英不敢直接说出口,眼下听荣靖再度提起那位少年帝王,他便顺着话题说了一句,“陛下在宣府带了两年,两年时间里便是什么都不做,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即便出兵打仗的是您、冒险追敌的也是您,可只因为她是皇帝,便自然而然的能够得到更多将士的效忠。”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荣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帝富有四海,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不过你不妨猜猜,假如我立下足以标榜千古的功绩,我能不能做到……”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鲜血渗入舌尖,是让她愉悦的腥味,“功高震主?”
原来这般不要命的在战场拼杀,说到底还是为了能够在权位之争中为自己添加筹码。章怀英叹息,可怜自己这个徒儿,空有一身的才学与抱负,却偏偏时运不济,不得不费千百倍的艰辛,方能赢得当年她妹妹轻易得到的东西。
“北京城中,近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吗?”策马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荣靖忽又问道。
刚才她还说,现在他们不在京师、不在宣府,只该专心眼前战事,可马上,她又问起了京城。果然还是放不下那里。
“皇太后坐镇,万事风平浪静。”章怀英回答。
“母亲身体应当还算康健吧。”荣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杜银钗身体一直很不错,而只要她活着,任何想要篡夺她小女儿皇位的人都只能偃旗息鼓。荣靖忽然想到了她的舅父兼家翁,笑了笑,杜雍恐怕是活不过杜银钗的。
“长公主想要回京么?”章怀英始终觉得荣靖应该惜命,不失时机的劝说荣靖。
“不想。”荣靖冷淡而果断的拒绝了他。
“在下再确认一次,长公主是一定要冒险渗入漠北歼敌么?”
“他们擅长骑兵冲锋,我们的战马也并不差,他们行踪飘忽,一年数次扰边,我们便也要进入草原深处,去抢他们的部落牧群。最重要的是——”荣靖说到这里,凝重的皱起了眉头,“我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不断南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因?”
“对,原因。怀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这些=人与我们在长业年间结下了大仇,他们性烈,非要让我们血债血偿,战事持续五年,早该平歇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持之以恒的每年南下,为什么山海关一线的战斗始终不曾结束?我朝依仗农桑,物资供给不愁,却也因为连年战事而财政告竭,他们这群靠着游牧为生的胡人,凭什么与我们斗了这么多年?”
“胡人每年从我朝边境劫掠的物资数目惊人,也许他们正是以战养战?”
荣靖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进往更北的方向行军,这样才能探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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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猜测过苏徽要和她谈些什么。
要么,是试图干政,花言巧语劝她在军国要务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要么,是捏造故事蛊惑她,让她放下对他的戒心,逐渐信任他。
和苏徽打交道还没多久,她已经领教过这人口齿之利,但帝王的尊严不允许她心有畏惧,因此她大大方方的站在了廊下,摆出了迎敌的架势,倒是要听听苏徽要怎么打动她。
苏徽和他说起了世界历史。
其实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告诉嘉禾,他想给她说个故事,然后就不由自主的从尼罗河文明开始讲起。
他也不知道这就是世界历史,他只是觉得,需要给女皇说几个故事,让她放松一下身心。
夏朝的国土的确很是广阔,可是这个世界要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