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昆山玉两年来时常往返于帝都与宣府。现今他暂时停留在宣府, 已停留了半个月左右。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嘉禾除了在他回宣府时召见过他一次之外,便刻意冷落了他。于是时间久了,不少人都说昆山玉是办事不利, 惹恼了女皇。
可要说是办什么事没办利索, 那些碎嘴的看客却又说不出来。督造□□失职一事,嘉禾暂时按住了消息,以免宣府军心浮动, 于是解释不清昆山玉失宠原因的众人, 便理所当然的将怀疑的目光望向了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 以为又是他在背后挑拨离间,唆使女皇疏远了贤臣昆山玉。
是的,在大多数看客眼中, 昆山玉是贤明的君子, 而赵游舟是祸国的小人。同样是侍奉女皇身侧, 赵游舟落得奸佞、面首之类的恶名, 昆山玉却在市井传说中, 被视为与女帝天生一对的青梅竹马。
这些流言赵游舟初听之时想要冷笑,女皇还是公主之时,长于高墙深闱之内,与昆山玉算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后来时间久了, 他便也渐渐的懒于理会,任由世人如何妄议,他只安心谋求君王信赖便是。
有关他暗害昆山玉的传闻甚嚣尘上,甚至传着传着, 还有了他派锦衣卫埋伏在昆山玉进宣府途中, 暗中行刺的说法。又说什么, 女皇之所以疏远昆山玉, 乃是见昆山玉身受重伤无奈之下为了保护他的不得已之举。
近些年才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黄三省前去探望赵游舟时,将这个传闻当做一则笑话说给了赵游舟听,果不其然见这个平日里阴郁的少年锤案大笑,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来:“为了保护某人,反倒疏远某人?陛下若真爱昆山玉,必奉之为掌心珠玉,千般爱重,怎会叫人轻慢了去?别的不说,当年她对……那个人,青眼有加,一个小小的女史,不也被她宠得忘乎所以了么?我记得那时云微举止轻佻,目无宫规礼节,且履有犯上之举,有些旁人不敢在陛下面前说的话、不敢在陛下面前做的事,她统统都能肆无忌惮。”
“真是叫人羡慕哪,是不是?”黄三省一边削着青梨,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赵游舟用力抿了抿唇,黄三省说出了他心里想说但不愿说的话。
一身斗牛袍、腰悬嵌金苗刀的黄三省贵气威严,但看向赵游舟时,眼神慈蔼得如同长辈。
“我外出办事,离开宣府两三个月,回来便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容貌酷似云微的锦衣卫,是真的?”
“是真的。”赵游舟点头,“五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纪对不上,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云微的双生兄弟,又或者,是云微本人女扮男装。”说到这里,他想起有传闻说云微其实是个男人,忍不住尴尬的扯了扯唇角。
“我没有见到他。”黄三省一脸好奇的模样。
“那是因为那个蠢货惹恼了陛下,正在大牢里蹲着呢。”赵游舟重重叹息。
原想用宋国公的小少爷去对付昆子熙的重孙儿,结果倒好,这两人还未正式碰上一面,那个姓康的就直接败北。光有云微的长相,却无云微与女帝之间的情分,这样的人也胆敢学着云微一般放肆无礼,简直是找死。
黄三省在听闻此事之后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陛下杀了他没?”
“没有。”
“有说过要杀他么?”
“也并没有。”
“那这小子,或许将来会得到陛下的爱幸。”见惯了宫闱风云变幻的锦衣卫笃定的说道。
赵游舟结果自己上司亲手削好的梨,没有下嘴的心思,只问:“大人似乎乐见其成?”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看游舟你一脸郁卒,觉着有趣。”
赵游舟正色,“大人就不害怕吗?怕那康彦徽的身份有问题。云微两年前莫名消失,已是古怪至极,两年之后又忽然冒出一个和云微一模一样的少年,这简直……”赵游舟终究不愿信什么鬼神,因此将“借尸还魂”“鬼怪作祟”之类的猜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说:“倒像是一个精心设下的圈套。一个长着云微面容的人,要谋取陛下的关注简直轻而易举,万一他是什么细作、刺客……”
黄三省表情变得严肃,“那么,游舟你还是放手让他去到陛下身边了?”
“我有想过要杀他,也设法关过他一阵子。”赵游舟坦诚了自己的失败之处,“但根本动不了他,且不说他宋国公府的出身,陛下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我将他下狱那几日,陛下虽故意对他不闻不问,实际上却命人监视着锦衣卫狱的一切动向,我要是真敢杀了他,信不信陛下马上就会让我去死。”
“这倒不至于。”黄三省听出了赵游舟话语中的怨愤,笑着安慰:“你于陛下而言,地位不比寻常。那么,你有查出那康小少爷身份有不妥么?”
赵游舟老老实实的摇头。
“那么,就放心大胆的让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好了。”锦衣卫的首领,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
赵游舟一愣,他虽然也是抱着类似的念头,想要放过康彦徽,再利用此人来对付昆山玉。可他没有料到黄三省居然也如此好说话。
“我等锦衣卫存在于陛下身边的意义在于护卫陛下,我们是陛下的刀,刀是不必有自己的判断与想法的,陛下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想要保护陛下,就将自身磨得锋利些。那康彦徽安不安全,陛下自有判断,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牢牢的盯着他,而不是干涉陛下亲近他——游舟,许多时候你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加入锦衣卫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做陛下的刀剑,你有更大的图谋,可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你将陛下的容忍度想的太好,这次下狱的康彦徽,该给你个警醒才是。”
赵游舟垂下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黄三省是太.祖长业十年入伍的锦衣卫,有着丰厚的资历与见识。早些年为皇太后杜银钗所驱使,后来转投女皇,嘉禾用黄三省为棋子,与太后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获胜之后,便将黄三省任命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但毕竟黄三省不是她的嫡系,她对他也远远谈不上信任,包括黄三省在内,许多人心里都清楚,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迟早会是赵游舟的,黄三省不过是替这个少年暂时保管几年官印罢了。
往日里赵游舟对黄三省虽说算不上轻视,却也有着语言难以明说的衿傲,直到今日听过黄三省这番话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位年长的前辈,也不是什么轻薄肤浅之人。
“对了,话归正题,陛下疏远昆山玉,其中并无你的手笔吧。”黄三省问。
“大人说我等锦衣卫当为刀剑,刀剑不可有自己的想法。实际上陛下也确实是将我们锦衣卫当成了刀,她只会与御前翰林商议事务,却从不会问我的意见。我向她进谗言,让她不要靠近昆山玉——您说,她会听吗?”
“这样就好。”黄三省说了一句。
“大人?”
“就在不久前,我护卫着陛下去了昆山玉在宣府的住宅。”
赵游舟豁然起身。
黄三省一脸悠闲从容,瞥了眼赵游舟,说:“陛下是皇帝,皇帝要见谁,你拦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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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端和三年嘉禾莅临宣府之后,京中陆陆续续有官僚、宫人搬来宣府。
嘉禾入住紫煌宫,这些人便也在紫煌宫附近购置宅院,作为栖身之所。嘉禾不许他们哄抬宣府地价,不许他们将京师浮华之风带来这座军镇,不许扰民、不许干涉城中巡防将士——总之设下了规矩无数,但这些臣子们除了一一遵守之外,并无别的办法。
昆山玉是最早搬来宣府的那批官僚,有幸在临近紫煌宫高地的地方买下了一座小院。这座院落十分简陋,原是庶民的居所,平房两三间,土墙圈起一方小小田地,便是女皇红人现今的居所。
院中原有几片开垦过的园圃,前主种上了蔬果,昆山玉住进来后,将蔬果摘了赠与邻人,之后便命人在园子里植了几株芭蕉与一片黄竹。
这是文人所爱的草木,在宣府这样一座充斥着金戈气息的城池生得并不算好。但昆山玉对此浑不在意,任由它们半死不活的长着。
眼下他与嘉禾在竹下相对而坐,中间是一方棋枰,风过,竹叶沙沙,伴随着落子之声,倒是有种别样的风雅。
“你输了。”嘉禾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下颏。
嘉禾执黑,昆山玉执白,棋枰之上风起云涌,白子果然已经走到了末路。
“臣认输。”昆山玉笑着说道,伸手收拾棋子,问嘉禾:“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没意思。”嘉禾轻哼:“你没有用心,昆山玉。”
拈子的手微微一顿。嘉禾说他“没有用心”,指的可不单单只是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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