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先去看望了韩夫人。
  韩夫人穿一件玄色五彩菊花刺绣纹样的夹袄,梳着圆髻,簪了赤金累丝镶宝石的菊花簪子,坐在临窗大炕上面,腿上盖着一张朱红色的织锦毯子。
  虽然她面上敷了脂粉和胭脂,但徐氏还是能一眼瞧得出来她病体沉重。
  心中不由的有些惊讶起来。
  一直都听说韩夫人缠绵病榻,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病重到了这个程度......
  倒是谦和有礼的,客客气气的同徐氏说话。又跟她告罪:“前几日贵府下帖子请我过去,我原是想要去的。头一日就叫丫鬟将要穿的衣裳首饰都打点好了。只是次早起来的时候,我猛然一阵头晕,望着地下就扑了过去。若非有丫鬟及时扶去,还不晓得会摔成个什么样子。并不是存心不去,还望亲家见谅。”
  女儿嫁到婆家,虽然有丈夫疼爱是最好的,但若婆母不喜,时时给你小鞋穿,那日子终归也不会好过。韩夫人只生养了韩念云这一个女儿,自是希望她往后能过得好,所以对于她将来的婆母自然是不敢得罪的。
  好在她一眼瞧着徐氏,就觉得她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心中就放心了不少。
  徐氏也笑着同她寒暄。
  后来见韩夫人面带倦色,晓得她生病的人要以静养为主,便开口作辞,说去拜会韩老太太,改日再来看望韩夫人。还叫她等觉得好些了,就去她家走一走。
  “......我们两家既是亲家,便如同一家一样。总要去我家看一看的。到时我下帖子请你。”
  韩夫人笑着应了。
  顿了顿,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今儿见着您头一眼,就知道您是个好人。有些话我原是不该说的,但想必您心里也明白,我这病是好不了了,也不晓得能拖得了多长时间。虽然俗话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做上人的不该强求,但我这辈子只生养了云儿这一个孩子,这往后,她给您做儿媳妇,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还望您能多担待。”
  韩念云原是陪着薛清宁在一旁坐着的,这会儿听了韩夫人说的这话,心中一酸,那眼泪水由不得的就扑簌簌滚落了下来。
  薛清宁心中也觉一阵酸涩凄凉。
  总觉得韩夫人这番话有临终托孤的意思......
  徐氏心中自也难过。
  原本她是隔着炕桌和韩夫人对面坐着的,这会儿却探身过来,伸手握住了韩夫人瘦骨嶙峋的右手。
  “你是做娘的,我也是做娘的,我如何会不明白你的心情?我自己的女儿,往后嫁到旁人家去做媳妇,我心里自然也是盼着她能得夫君真心,公婆喜爱,想要她一辈子都顺顺遂遂,平安喜乐的。你放心,念云嫁到我家,我虽不敢说将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疼爱,但必定会好好的怜惜她的,决不会故意为难她。”
  若只是彼此之间的客套话,大抵会说往后我会将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来看待之类的话,但谁人不知这只是场面话呢?
  又不曾对儿媳妇十月怀胎过,又不曾经历生娩之苦,又不曾抚养长大,如何能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不过是一句不走心,也不负责的言语罢了。
  但徐氏现下却是这般对韩夫人说,足可见她的真诚。
  韩夫人心中明白,紧紧的握住了徐氏的手,一双因着久病而略显浑浊的双眼也有了水光。
  但她面上却分明是带着笑的。
  “好,好,有你这番话,我就知道,云儿能给你做儿媳妇,那是她的福气,我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随后就叫韩念云陪同徐氏去见韩老太太。
  等到她们走后,韩夫人稳了稳自己的心神,转过头跟站在炕沿边的周妈妈说道:“周妈妈,你看到了,这位薛夫人是个好人。云儿能有这样一个明事理的婆母,往后她的日子肯定不会差的。只等挨过她大婚的日子,我在这世上便再没什么可挂念的事了,可以永远歇着啦。”
  周妈妈听了,只觉心中酸涩难忍。
  却还是忍着泪,宽慰着韩夫人:“夫人,您可千万别这么想。您不但要看着姑娘出嫁,还要看着姑娘生儿育女呢。到时外孙,外孙女儿一大堆,争着叫您外祖母,那才叫好呢。”
  韩夫人笑了笑,没说话。
  她自己的身子骨她自己知道,现在无非是强撑着罢了。
  但总要强撑到韩念云大婚的日子的。一来她确实想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二来,若她现在死了,韩念云要给她守三年的孝。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呢?她是肯定不能冒这个风险的。
  *
  徐氏和薛清宁在韩老太太处用过了午饭之后又坐着跟韩老太太说了好长一会儿闲话。听得丫鬟进来通报,说是薛博明,薛元韶要准备回去了。
  徐氏听了,便带着薛清宁同韩老太太作辞。
  韩老太太象征式的挽留了两句便没再坚持,只叫徐氏得闲了再来。随后就叫韩念云代她送送徐氏和薛清宁。
  韩念云恭恭敬敬的应下了,转身随着徐氏和薛清宁出屋。
  上次见徐氏和薛清宁的时候还没有说亲,这会儿亲事却是已经定了下来,韩念云自然免不了有几分羞涩的。一张白玉似的脸上透着薄薄的红。
  徐氏却待她较以往越发的和善。一边走,还一边问着她母亲的病情。
  薛清宁也看出来韩念云的紧张,便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分明她的手不大,手指尖也是冰凉的,但韩念云却觉得心中甚是温暖,对薛清宁回以感激的一笑。
  等快到大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薛元韶正站在影壁前面。
  罩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斗篷,站立时如松如竹,身姿笔直。
  韩念云不由的越发的羞涩起来。竟是不好意思再看,垂下了眉眼。
  徐氏这时候却看到了影壁前面站着的另一个人。瞬间只觉得心中猛的一跳,耳中轰隆作响,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第117章 无愧于心
  韩文林穿一件墨灰色绣松竹团花纹的夹袍, 身形清癯,举手投足间皆是读书人的斯文儒雅气息。
  正在跟薛博明说话,面上一直带着浅淡温和的笑容。
  听到丫鬟通报说薛夫人来了,犹豫了一犹豫,还是转头望了过来。
  虽然两家已经结为秦晋之好,但徐氏是女眷, 他并没有见过。今日邀他们一家过来做客, 徐氏也是由他母亲和他夫人招待。
  但是现在既然徐氏在这里,他总是要打声招呼的。
  只是才一转头,整个人却震惊在当地。
  那个人,罩一件藏青色绣兰花团纹的斗篷, 双手拢在袖中的站在那里。早春如水的日光透过梅梢静静的落在她的身上, 眉眼秀丽沉静。
  分明是他挂念了这么多年的人......
  岁月也很优待她。隔着近二十年的时光, 她的变化并不大, 但是自己这些年宦游在外,两鬓风霜, 双目沧桑,早不复当年相貌。
  竟是不敢再让徐氏看他, 抬起袖子遮脸, 慌忙的转过身去。
  忽又听到薛元韶在叫娘, 徐氏应答的声音,才遽然惊觉, 原来薛元韶竟是她的儿子。
  自己竟然和她成了儿女亲家......
  韩文林一时也说不上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想, 整个人仿似痴傻了一般。
  想要再看一眼徐氏, 却又不想徐氏看到现如今他的模样,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将他们一家人送走的。
  而徐氏虽然表面看着镇定,但心中实则已经如翻江倒海一般。
  等回到家,送走了薛博明,打发薛清宁跟薛元韶去前院书房练字,她立刻吩咐文竹去前院将孙妈妈叫过来。
  等到孙妈妈一过来,她将屋中其他的丫鬟都屏退出屋,面上一贯的淡然和镇定即刻没有了。
  “翠柏,我看到他了。他回来了。我没有想到会是他。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握着孙妈妈的手都在发颤,颠七倒八的,她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话。
  但是孙妈妈还是立刻就明白了。
  “夫人,您是说,是,是韩,韩公子回来了?”
  夫人这些年很少会有失态的时候,可以说是心如止水,想来天下间唯有那个人能让她这般失态。
  毕竟曾是年少时最纯净的一段爱恋。只是后来竟然得知对方在老家已有妻室,纵然是再如何的情投意合,徐氏却也是立刻就选择了跟他分开。
  再然后便是他中了两榜进士之后外放为官,自己也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嫁与薛博明为妻。
  只以为这辈子再不会相见,却没有想到半辈子过去,今日竟然还能再次见到。
  而且更让人震惊的是,两个人竟然做了儿女亲家。
  孙妈妈知道之后也很震惊。
  皱着眉想了一想,忽然想到一件事,忙惊讶的说道:“夫人,我记得上次您曾对我提起过,韩姑娘闺名念云。念云,念云,韩公子这是......”
  徐氏明白她的意思,眼中渐渐漫上一层水意。
  她闺名婉云,只是嫁为人妻之后,很少有人会唤她闺名。没有想到韩文林竟然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念云。
  这是,一直在念着她?
  只是纵然真的如此,又能如何呢?
  “我以前也跟念云和韩老太太打听过她们家的事,知道韩夫人是商贾之女,念云是韩家长女,所以并未曾疑心到他就是,就是,”
  当年据她所知,韩文林家中的妻室是秀才之女。便是经由韩老太太和韩念云打听她们韩家的事,那也不可能打听韩文林的名姓的,导致现如今两家已经定了亲事,她才知道韩念云的父亲竟然是韩文林。
  孙妈妈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颇为担心的说道:“这谁能料想得到呢。只是,夫人,大公子和韩姑娘的亲事,您看......”
  虽然说起来当年徐氏和韩文林只是彼此情意相投,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来,但两个人既做了儿女亲家,往后自然免不了会偶有往来。彼此相见,总归是会觉得尴尬的。
  而且,以后若被其他人知晓了当年的这段往事......
  总归还是躲避些的好。
  徐氏没有说话,眉眼微垂,望着炕桌上的三足错银梅花纹铜香炉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孙妈妈才听到她在轻声的说道:“论起当年的事,原是他欺骗我在先。既是家中有妻室,无论是否是他母亲所逼,都应该同我明说,却那般期瞒,是何道理?同他分开,我当时纵然心痛,但却是一点都不后悔的。就是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那个决定。”
  徐氏的神情渐渐的平静下来,语气带着决绝的坚毅,“便是往后有人知晓以往的那些事,我也心中无愧,为何要躲避?元韶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喜欢的姑娘,不能因为我的事,让他抱憾终身。”
  这就是继续赞同薛元韶和韩念云的亲事了。
  孙妈妈沉默了片刻,便道:“当年的事,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凡韩公,”
  忽然想起来韩公子只是旧时称呼,现在跟着近二十年的时光,他年近四十,有妻有妾,膝下也有子有女,如何还能称呼他为韩公子?
  便道:“但凡韩老爷不对外人说起,旁人自然是不会得知的。”
  徐氏没有说话,拿了桌上的盖碗,垂眼慢慢的喝着茶水。
  当年的事,虽说她觉得无愧于心,但肯定是能不被任何人知道才是最好的。
  若不然,她名声受损倒是小事,只恐会波及到她的三个孩子。
  孙妈妈这时却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二房的那位夫人,当年是父母双亡,寄居在她家的表姑娘。后来夫人嫁给这荣昌伯府的嫡长子做了荣昌伯夫人,她随后也嫁了老爷庶出的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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