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顾簪云再三揽镜自照,确保通身无半点错漏之处。除去祥云玉佩,又仔仔细细地挑选了一枚深绿缎面打底、用白色绣线绣了丛丛修竹的荷包带上压住裙角,而后看着时间都快要来不及了,这才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杜衡一路快步走着跟在顾簪云后头,心下暗笑。从前可从未见过姑娘对穿衣打扮这般上心。甚至还险些误了时候。
  紧赶慢赶,顾簪云总算到了逸园的花厅里,距离开席还有一刻钟,她身为小辈这会儿来还算刚刚好。
  顾簪云轻轻舒了口气。
  不多时,顾家几位长辈就和萧昱溶一起到了。众人一一见礼,随后入座。
  各色菜肴流水一般送了上来,顾簪云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碗荷叶粥,悄悄望了上头的少年一眼,抿抿唇笑了。
  宴席上安静了些,虽然宴饮之时不必遵从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到底有顾家几位长辈在上你,下面的小辈也不敢太过放肆了。顾家长辈们也知道这一点,宴席过半就纷纷借口离去,于是下面的小辈瞬间放开不少,再加上萧昱溶说了些各自随意的话,不少人甚至还纷纷起身游园去了——毕竟萧昱溶将宴饮地点选在精致的逸园本就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方才顾家长辈在上,众人放不开罢了。
  萧昱溶早早就看见了顾簪云。她今日这身白衣红裳的打扮真的尤其衬她,看得萧昱溶只发怔。若非顾家的一位长辈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些话,只怕他这会儿还会不过神来。这会儿见着顾家长辈散了,众人也各自去游园,他忙让晴山去请她到园子的假山后头去。
  顾簪云疑惑地看了看上头,萧昱溶的位子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虽然不清楚萧昱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顾簪云还是起身出去了。
  眉目矜贵的少年原本懒洋洋地倚在石壁上,见她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笑吟吟地唤她:“元元。”
  顾簪云走过来,步子里带上了自己都不曾发现的轻快,声音也含了三分笑意:“找我什么事儿?”
  萧昱溶其实没什么事,他只是单纯地想和顾簪云说说话。但萧昱溶不敢这么说,万一元元为此恼了可就不好了。
  “……荷叶粥好喝吗?”
  顾簪云有点奇怪,但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挺好喝的,多谢你。”
  “你送了我什么礼物?”
  顾簪云有些茫然:“匕首,弓箭,还有我画的一幅画。”
  “……画的什么?”
  顾簪云已经开始摸不着头脑了:“百灵鸟。”
  “好看吗?”
  顾簪云:“……”
  “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昱溶的脸上似乎飞快地化过了一丝窘迫,片刻,他俯下身子,在顾簪云耳边轻轻道:“我想说……你今天很好看。”
  少年身上带着不知名的清冽而干净的味道,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将顾簪云完完全全地笼罩其中。耳朵被细微的涌动的气流刮得有些痒,清澈明朗的声音随着气流的涌动轻轻传入耳中。
  顾簪云忽然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风声、蝉鸣、鸟叫。
  万籁俱寂。
  第18章 登高
  萧昱溶的生辰在仲夏,过了没多久,江州便渐渐入了秋。待“秋老虎”过去,姑娘们便脱下轻薄软纱罗裙,换上了秋衫。繁复华丽的刺绣在金黄色的日光下熠熠生辉,裙摆也在行动间染上了一地悠长的桂子香。
  融寒院里,顾大奶奶正在吩咐明日的登高事宜。
  顾大老爷和顾大奶奶都事忙,便只在府里假山上看一看,权作凑数。而小辈们便由顾二老爷带着,一道去距离江州有一段距离的敏山登高望远,因路程太过遥远,就先在那儿住一晚,明日早上再回顾府。
  顾簪云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听着,当听到顾大老爷和顾大奶奶不去,而萧昱溶会与他们同去得时候,她的心里竟然……突兀地浮现出一丝丝喜悦。
  顾簪云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后便是失笑:其实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她又不能也不会做出那些很出格的事儿。
  话虽如此,顾簪云还是对第二天的出游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期盼。
  第二天很快就到来了。
  正逢金秋时节,顾簪云特地换了件前不久才做的一套鹅黄衣裳,上襦是暗纹,下裳却是精致而繁复的百蝶穿花图样。
  姑娘打扮的是越来越活泼娇美了。
  杜若为她在发尾处束上鹅黄的缎带,心里轻轻感慨着。
  总算有些小姑娘的朝气了。一年前萧世子没来的时候,姑娘可以连着好几日连个笑模样儿都没有,一举一动都按着顾家要求来,还事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行为举止精准得仿佛拿尺子比划出来的一般。
  梳洗罢,因着今日顾大奶奶特地免了他们的请安,是以早膳这便端上了桌。
  鸡汤小馄饨,象眼小馒头,鱼片粥,栗子糕,酸枣糕,样样都精致而美味。
  顾簪云用了一碗鱼片粥,又吃了两朵小馄饨——厨房今早新鲜弄的肉馅,微咸,还带着外头鸡汤的一点醇厚风味,看了桌上一眼,吩咐道:“我吃好了,撤下去吧。带些枣糕桂花糕之类的,防止路上饿了。”
  从江州城往敏山去,可得要半日呢。
  杜衡点头记下,用红木描金食盒装了好些吃食进去。
  看看时候,顾簪云估摸着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吧。”
  因这次出行得远了,事情可能繁杂些,她便将杜衡杜若二人都带上了,留下石兰和薜荔掌管院中诸事。
  顾簪云到外头的时候,萧昱溶正坐在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无聊地张望,见到她过来,眼睛霎时就是一亮,欢快地冲她招手:“元……”或许是想到了顾家长辈要来了,顾忌着元元的想法,他很快又改了口:“顾九妹妹!”
  顾簪云轻轻应了一声,又看了看萧昱溶身上的鹅黄骑装,面色一红。
  她和他穿着相似的衣裳。
  这分明是个并不如何奇怪的场面,可却让她心里慢慢浮上来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杜衡服侍着她上了马车,顾簪云忍不住微微偏头又瞥了少年一眼,抿抿唇微微笑了。
  敏山是江州附近极为灵验的一座山,据说大魏开国皇帝在征战天下之时途径敏山,见祥云缭绕,山壁上刻着“承天”二字,山壁前供有桌岸一方,放着失踪多年的传国玉玺。此后,太/祖征战四方,势如破竹,短短几年就剿灭了其他势力,定都建国。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自然也没有多少人闲得去考证,只是其上的大魏开国之时皇帝下旨兴建的护灵庙香火十分旺盛,尤为敏山附近州县的达官贵族所喜。
  去往敏山的路途漫长无聊。马车里,顾簪云对面坐的是顾八姑娘,是个文静不爱说话的性子,二人除了刚上马车时打了声招呼,便一路静默无言。幸好顾家马车好,车夫的技术也很不错,又是行走在官道上,是以没有什么颠簸的感觉,顾簪云便低头慢慢翻看着一本《仙游册》。
  一本画册细细翻看了大半,马车速度才渐渐趋于缓慢。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恭恭敬敬地道:“九姑娘,到了。”
  杜衡杜若先跃下马车,而后一个打帘一个扶手,服侍着顾簪云下了马车。
  眼前的敏山高耸入云,仰起头能看见高处云雾缭绕。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祥云缭绕”?
  顾簪云想着,暗自好笑。
  顾二老爷他们也下了马车,此刻正聚在一处。
  顾簪云走过去,同诸位一一见礼。
  随后众人又等了一会儿,待顾簪云后头的那辆马车到了,顾十姑娘和十一姑娘也到了,顾二老爷便吩咐开始爬山。
  顾家长辈走在前头,他们脚程快,渐渐地就和小辈们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小辈身后是顾家雇来的抬轿子的人,防着姑娘们半道上走不动了,其他仆从要么跟在主子身侧,要么就被轿夫们隔开了一段距离。并且,原本走在顾簪云后头的十姑娘和十一姑娘,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体力充沛,这会儿已经走到了七姑娘八姑娘的位置,顾簪云一人走在了最后头。
  萧昱溶不动声色地观察完周遭情况,便逐渐放缓了步子,直到与顾簪云并排而行:
  “九妹妹。”
  顾簪云自幼在闺中娇生惯养地长大,往年重阳登高也不曾爬过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山,此刻额上已有些薄汗,白皙的双颊难得一见地透出一抹娇艳的红。她拿帕子擦了擦薄汗,转过头:“怎么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顾簪云一双水润的眼此刻越发像是一汪秋水了,仿佛是空山新雨后,山泽雾润了一般,这一眼看得萧昱溶嘴边的话都一滞:“……没什么,只是怕你走得累了,想问问你需不需要人扶着,或者坐轿子。”
  奇了怪了,莫非是这南方真的养人?比顾簪云五官更精致出色的,萧昱溶见过不止一个。可元元虽说容色略逊一筹,但那通身的姿仪气度,却是再没见有人能比过她的。
  像是九天神女,不染凡尘。
  见萧昱溶半天没说话,顾簪云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萧昱溶这才回了神,见顾簪云原本轻浅的呼吸似乎有些重了,他忙关切地问:“可要上轿子?”
  顾簪云看看前头的顾家长辈们,即便是女眷,这会儿也没有上轿子的。她顿了顿,微微摇头:“不用。”
  萧昱溶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她的双颊越发红了,虽然这样的确是有难能一见的娇羞之感,但萧昱溶更关心的是元元的身子——这样异常的红,正说明了顾簪云已经要体力不支了。
  “那我扶着你?”萧昱溶试探地开口问道。
  顾簪云一惊:“啊?什……什么?”
  下一秒她便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胳膊。秋衫不厚,慢慢地便有一点点热度透过衣裳传进来,顾簪云的面颊越发红了,身子也有些僵硬。
  萧昱溶自然也感觉到了,他不由失笑:“元元,不用这么僵硬,放松一点儿,不然这和我不扶着你有什么区别?”
  顾簪云不答,但到底还是依言做了,慢慢地将身体的重心往边上移,总算是轻松不少。
  她抬眼看了看萧昱溶,有些迟疑:“这样……你会不会累?”
  萧昱溶常年打拳骑射,让他背着顾簪云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若是如此,顾簪云定是不愿意的——即便是扶着胳膊也有些过分亲密了,若是背着,那也……太过亲密了些,实在是大大于礼不合。听到这句问话,他便笑:“没事儿,你还轻的很呢。”
  金秋的太阳透过茂密的树木,投下了一地斑驳的日光。少年站在细碎的阳光中,身后是林密枝繁,光影重重,容貌昳丽,丰姿俊秀,眉目含笑。
  顾簪云对着他,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萧昱溶。”
  他诧异地扬了扬眉:“嗯?”
  顾簪云不说话,只是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19章 醉酒
  直到最后,顾簪云也没上轿子。
  是因为顾家长辈都没有上轿子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顾簪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二者兼有,但……萧昱溶所占的原因,自然是更大的。
  顾簪云看看近在眼前的山顶寺庙,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今日重阳,来此处登高的达官贵族不计其数,但顾家的分量依旧不容小觑,是以住持亲自接待了顾家一行人。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们微微一笑:“诸位施主,厢房已经备下,由觉慧带你们过去吧。”
  说着,他身后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光头小和尚就出了列,同样是笑眯眯的,却不似住持那般,带着古朴宁静的禅意,反倒是那种让人见了心情就好上不少的欢喜的笑容。
  觉慧笑眯眯地道:“诸位施主,请。”
  护灵寺多草木而无花,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沉郁的绿。这些树木都是大魏建国时寺庙里的和尚们亲手种下的,据说是因为太/祖觉得这样更有灵性,更能庇护寺庙。大魏建国至今已有百余年,是以如今的护灵寺已经是古木参天,凉荫遍地,行走其间,间或能听见鸟雀鸣叫之声,更显幽静旷远。
  如今天气渐凉,虽说秋日午后的日头也还算大,但是方才爬山出了汗,被这微凉的风一吹,难免有生病的可能。跟在顾簪云身后的杜衡想了想,从随身带的物什里取出一件披风,走到她身侧:“姑娘,披上吧。”
  顾簪云微微颔首。
  厢房在寺庙后方的一处院子里,两棵苍老虬劲的古木一左一右地矗立在院中,正中央用汉白玉围出了一个池子,里头是一汪碧水,红鲤摆着尾巴,慢悠悠地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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