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太医提前叮嘱过,吞食雷公藤后脾胃不健,暂时先别吃油腻的食物。林桑青被迫喝了两天清粥,一点儿油花都不见,直喝得呕酸水,看见的人影都是重叠着的。
  只有她和枫栎在殿中时,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用半是感激半是赞许的语气道:“多亏有你在,不然,本宫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后解释这件事。枫栎,能在深宫中遇到你这样忠心护主的人,当真是本宫的福气。”
  枫栎打了盆温水,贴心的替她擦拭脸颊,侧首温婉笑道:“娘娘别说这样的话,奴婢是您宫里的人,自然时时刻刻都要向着您说话,主子和奴才的荣辱是系在一起的,您若受了委屈,我们做奴才的也会跟着受委屈。”
  深深凝望枫栎一眼,她仰起脸,欣慰地笑出声。
  小圆脸梨奈不仅贪吃,还是个爱哭包,她中毒后的第三天,梨奈哭哭啼啼跑到她跟前,擤擤鼻涕,抽抽搭搭道:“小姐,夫人听闻您吞食了毒药,心疼得不得了,这两日一直在哭,眼睛都哭肿了。老爷想进宫来看您,但是柳尚书一直从中作梗,老爷的折子还没递到皇上跟前,便让柳尚书手底下的人抽走了。柳尚书真是小人,他的女儿下毒害您,他又那样为难老爷,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是杂碎!”
  梨奈每说一句话,都要抽噎两声,抽着抽着,把林桑青的鼻子也给抽得酸涩了。
  触景生情,她想到了她的亲爹林清远。
  她记得,每到冬天,风寒湿气加重,她爹的腿疼病便会发作,严重时走路都得一瘸一拐的。她问过她爹,为什么他会有腿疼病,她爹说是年轻时不注意从台阶上摔下来,从此后就落下了这个老毛病,她一直信以为真。
  直到有一次,她和大姐出门玩儿,下台阶的时候没注意,两个人一起滚落下去,她身体结实,没什么损伤,大姐的膝盖却破了层皮。她娘很生气,掐着腰骂了她半日,“你这个丧门星,害得你爹留下腿疼的老毛病,这次还要害你姐姐吗!”她这才知道,爹的腿疼病和她有关。
  然,她问过很多次,爹始终不说她是怎么害得他落下腿疼的老毛病的,只说是他自己不注意,和她没有关系。
  爹始终不说出实情,宁愿自己忍着疼痛,也是担心她的一种表现吧?
  揉一揉眼睛,她告诉梨奈,“告诉爹爹娘亲,我恢复得很快,无须为我担心。至于柳尚书……”她垂眼轻笑,“让爹爹别和他一般见识,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梨奈瓮声瓮气的“嗯”一声。
  查了几日,下毒的案子毫无进展,没有任何能让人信服的结果,甚至连一个可疑人物都没查出来。
  从最初的忧愁到最后的焦灼,再慢慢到无望,御廷司典司长渐渐放弃了追索,他想,反正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回老家就回老家吧,这个复杂的案子,他选择放弃。
  最后一日的傍晚,他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养老,御廷司副司长突然小跑着进屋,情绪激动道:“大人!大人!”
  他停下往包裹里塞茶叶的手,探头疑惑道:“怎么了?”
  副司长扶着柱子大喘气,“弱柳宫……有……有宫女自戕!
  有宫女……自戕?
  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的苗头,御廷司典司长忙放下包裹,连官帽都来不及戴好,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奔向弱柳宫。
  调查宫女自戕可比投毒简单多了,没等太阳彻底坠进西山,结果便出来了。
  那位自杀的宫女名唤雅韵,年芳二八,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她以自戕来结束这段年华,结束还没完全开始的人生。
  雅韵今年刚到弱柳宫,平日里负责宫殿的洒扫事宜,是最下等的宫女。弱柳宫是柳昭仪的宫殿,位于皇宫中南方位,离萧白泽的启明殿很近,为避讳一些有的没的,雅韵的尸身没从正门抬出来,而是通过离启明殿最远的偏门抬出来。
  和她的尸身一并抬出来的,还有一封遗书,寥寥几行,字迹潦草,该是仓促间写成的。
  遗书上的内容简单,雅韵承认那份桂花糖蒸栗粉糕里的毒是她下的,说平日里柳昭仪待她不好,总是嫌弃她打扫宫殿不干净,久而久之,她便怨恨上了柳昭仪,是以偷偷买了雷公藤放进貔貅以及林桑青的食物里,打算嫁祸给柳昭仪。没想到太后盯这件事盯得如此紧,她自觉瞒不过去,干脆一死了之,只求太后看在她没酿成大错的份儿上,饶恕她的家人。
  遗书最末,雅韵再次恳求,糊涂的是她,该死的也是她,哪怕将她的尸身挫骨扬灰也无所谓,只求太后别迁怒她的家人。
  御廷司典司长细细盘问了弱柳宫一干人等,发现雅韵遗书上所言属实,她不止一次在背后说柳昭仪的坏话,且前段时间,她的确出过一次宫,说是想买一些治胃疼的药,却无人见她吃过什么药。
  她有作案的动机和嫌疑。
  典司长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报给了太后,太后眼里向来是揉不得沙子的,她当即颁了一道懿旨,着兵部的人到雅韵的老家去一趟,将她的父母带到平阳城来问罪。
  雅韵的临终遗言没能如愿。
  真凶以自戕的方式浮出水面,皇上误食雷公藤这档子事便可以翻过去了,方御女被放出御廷司,柳昭仪的禁足也解了,林桑青亦恢复自由之身。
  所有人都好,冤屈洗净、风波渐停,唯有萧白泽,他很不好。
  众所周知,大乾朝的这位皇帝身子羸弱,林桑青初见他时就说过,这位爷看上去就是命薄如纸的那类人,活不过二十岁。他的身体很虚弱,连冷风都吹不得,更不消说中毒了。
  雷公藤的毒性虽然已解,但毒药带来的后遗症仍是让萧白泽吃不消,他只在第一天起床一次,再之后便一直卧床不起。
  在外人看来,萧白泽可能是因为中过毒,所以身子才这样虚弱,可林桑青晓得,让萧白泽卧床不起的原因并非只有雷公藤,更主要的,是他说的“胎里带的弱症”——也就是他很久之前中的另外一种毒,毒性肯定要猛过雷公藤。
  太后不放心宫人照顾皇上,觉得他们不够细致,目前宫里的妃嫔们都已洗清嫌疑,她便让几位妃子放下手头所有事情,一人一天,轮流照顾皇上。
  本来太后担心林桑青身子没好利索,没把她排进去,但林桑青寻思,皇上这回的罪有一半是替她受的,毕竟那位隐藏很深的歹人最开始的目标是她,若不是误食了带有雷公藤的糕点,萧白泽兴许不会发病。
  良心难得上来透透气,林桑青特意向太后请命,说她的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没有大碍,恳请让她也去照顾萧白泽。太后对她主动请缨照顾萧白泽的做法很满意,当众夸了她一顿,直夸得林桑青又心虚又脸红。
  头两日是淑妃和杨妃照顾萧白泽,第三日便轮到她了。
  这一日恰是冬至。
  第37章 新年快乐哟!
  说是照顾萧白泽,其实不过是在启明殿外殿干坐着,等魏虞送药来的时候帮着搭把手,再就是倒茶水或递毛巾之类的。
  如厕什么的,她帮不上忙。
  午时,魏虞准时送来汤药,他一看便出身风雅世家,家教甚好,真真将温文尔雅四字诠释得惟妙惟肖,举手投足间尽显文雅风华,他便是四月春风,他便是一池鸢花。
  “外臣发现一件事情。”林桑青托着腮晃神的功夫,魏虞已将汤药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每当研制出一种新药,只有娘娘你喂给皇上喝时,才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外臣和其他娘娘们喂,都没甚大效果。”
  哦?这么玄妙吗?
  放开托腮的手,林桑青恬淡微笑,“可能是我的八字和皇上合得来?进宫的时候喜婆算过,说皇上的八字与我的八字最是登对,简直人间难找。”
  这是句玩笑话,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经由八字合得来的人之手喂的汤药有奇效。何况喜婆们一向爱说好话,侍郎家小姐的八字和箫白泽的八字是否真正合得来,还要另说。
  魏虞也知这是句玩笑话,端起汤药一笑而过,换了话题来讲,“有件有意思的事情,娘娘你想不想听?”
  林桑青起身递一支银汤勺给他,“说来。”
  箫白泽还在午睡,暂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正好汤药烫嘴,要晾一晾才能喝,魏虞站立在分割内殿外殿的镂空木墙边,压低了声音,别有深意道:“那位叫雅韵的宫女畏罪自杀的当天夜里,她老家的父母突然得了一大笔银子,连夜搬走了,不知去向,太后派去的人马空手而归。”
  畏罪自杀啊,林桑青眯眼微笑,或许在旁人看来,雅韵的死没什么可怀疑的,就如她留的那封遗书里说的一样,她怨恨柳昭仪已久,在嫁祸柳昭仪不成之后,干脆以自杀来谢罪。
  但要是往细了想,便能发现不少疑点。柳昭仪平日里不过数落雅韵几句,说她打扫宫殿不干净,一没打她二没骂她,雅韵得多么小心眼,才会因此愤恨上柳昭仪,并抛开一切下毒陷害她?再退一步讲,雅韵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罢了,家中无权无势,哪来的能耐搞来雷公藤?
  看事情不能只看明面,林桑青揣测,雅韵八成不是自愿自杀的。柳尚书那般宠爱自家女儿,怎会让女儿背上投毒的罪名,八成他给了雅韵的家人一笔银子,买下了她的性命,用她的生命来结束这一桩风波。
  雅韵一死,投毒的事情便彻底死无对证,纵使太后怀疑,也无从查起,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只是……眼角的微笑缓缓散去,林桑青瞬目不言——桂花糖蒸栗粉糕里的毒真是柳昭仪下的吗?
  有些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啊。
  镂空雕花木墙那头传来丝绸摩擦的声音,轻微而缓慢,魏虞挑开垂落的珠玉帘子,态度温和道:“阿泽,你醒了。”
  箫白泽现在便醒了?他没睡多久呢。眨眨眼睛,林桑青快步走进内殿,面上带笑道:“皇上醒来的时候正好,药应该可以喝了,您莫不是闻到药味才起身的?”
  萧白泽靠着床沿坐起身,抵唇咳嗽,“再睡下去便成废人了,林昭仪,你扶朕出去走走,见见日光。”
  挑开帘子走到床榻边,闻言眉心微蹙,魏虞开腔阻拦道:“你身子刚见好,万万不能出去吹风,在殿内走走便行了,等身子彻底好利索再出去见日光吧。”
  取过一个软垫放在箫白泽身下,林桑青垂首默然想,魏虞和箫白泽的关系一定不错——不,应当说十分要好,毕竟放眼整个乾朝,只有太后和魏虞敢唤箫白泽“阿泽”。
  许是真的躺烦了,箫白泽揉揉脑门,执意道:“无碍,朕多穿几件衣裳,逛一会儿便回来,不会吹着风。”
  苦笑一声,魏虞妥协地搅动搅动汤勺,将药碗递给箫白泽,无奈道:“也是白说,你若肯听我的话,病情也不会重到如今这步田地。”
  魏虞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忒像老妈子,老神在在,活脱脱有五十岁,林桑青忍不住问,“魏先生今年多大?”
  魏虞微笑道:“二十二整。”
  “噗……”林桑青险些喷出来。
  箫白泽斜眼望她,“你也觉得他的岁数与长相不符合?”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他撇开勺子,一口喝干碗里的药。
  黑乎乎的汤药极苦,箫白泽的脸都苦得变形了,但上天给了他一张令人嫉妒的脸庞,虽然脸变形了,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美貌却不减分毫。
  林桑青默默捂脸——何止是长相,还有魏虞滴水不漏的稳重性格、温文尔雅的端庄气度,都会让人觉得他有三十多岁。
  这样说来,魏虞只长她两岁呢,年纪轻轻就成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估计凭借的就是他那滴水不漏的稳重性格,自然,他的医术也很好,这也占一些原因。
  古来高位者都宠信稳重之人,少有几个宠信上蹿下跳活猴子般的人的,下场都不大好,不是国破便是家亡。
  怕话说得不到位伤着魏虞,挪开捂脸的手,林桑青虚伪道:“哪里,魏先生看上去挺年轻的,只比实际岁数长那么一点点。”
  接过箫白泽手中的空碗,魏虞洒脱笑笑,“外臣又不是女子,不在乎容貌如何,也不怕被说显老,娘娘实话实说便成,无需顾及外臣的感受。”搁下空碗,他叮嘱箫白泽,“出去走走可以,但是衣裳一定要多穿一些,免得再受风寒。”
  箫白泽点点头,抬手指向右侧,“架子上有几件披风……”怎能让病号操劳,林桑青麻利道:“要穿那件花青色的吧,我去取来。”
  箫白泽抬眸望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知道他的想法。
  林桑青近来变得贴心不少,她渐渐摸清了箫白泽的喜好,譬如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爱吃什么东西,厌恶什么食物。她记性不错,偶尔听宫里的姑子们讲过一次,便都记下来了。
  刚为箫白泽披上披风,准备扶他出门去,白瑞揣着拂尘匆匆来报,“皇上,永宁宫来人了,说太后有事要见林昭仪。”
  见、见她?眉心快速跳动两下,林桑青转头望着箫白泽,一时不明就里。
  箫白泽站在床榻边回望她一眼,面无波动,淡淡道:“叫进来。”
  来请林桑青的是太后的贴身宫女,名字叫巫安,她的年纪和太后差不多大,也算是这宫里资历最老的宫女了。问过安,她方才说明来意,“娘娘,太后请您到永宁宫去一趟。”
  林桑青惴惴不安道:“哦、哦。”
  缓缓整理披风前的带子,萧白泽漫不经心问起,“太后可说有什么事?”
  巫安恭敬回道:“太后只说让老奴来请林昭仪,至于有什么事,老奴不知,太后亦没有告诉老奴。”
  太后不问后宫之事有些日子了,她喜好安静,平日里鲜少传唤妃嫔过去服侍,顶多传唤淑妃过去和她聊聊天,今儿个不知为何,竟然要传唤林桑青。
  深邃的眸子里写满沉着,箫白泽唤林桑青,“过来,帮朕整理一下衣领。”
  敏锐地察觉到箫白泽的目的并非只是整理衣领,林桑青从容自若地靠近他,抬起头为他整理衣领,踮起脚尖,不动声色地用头颅遮挡住巫安的视线。她道:“是的,皇上。”
  神色自然地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巴,装作侧首为箫白泽整理衣领,果然,压得极低的声音从箫白泽喉间溢出,“少说话,少做事,问你什么话如实回答。”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
  了然于胸,她朝他挤挤眼睛,回过身对白瑞道:“皇上身上这件衣裳穿了好些日子了,领口都皱了呢,白瑞,等下替皇上换掉。”
  扫一扫拂尘,白瑞垂首应答,“是,娘娘。”
  前些日子太后下了道懿旨,暂时停下每月的阖宫觐见,是以,打借尸还魂来到皇宫以后,这是林桑青第二次来到永宁宫。
  头一次去永宁宫目的明确,只为阖宫觐见,没有旁的事情,这次去永宁宫原因不明,林桑青心中未免忐忑。
  拜见太后之后,照旧是看茶赐坐,太后今天精气神很好,面色红润富有光泽,望之如三十许人,她坐在日光充裕的正殿中,捧着一卷看不清名字的书籍,和气地同林桑青叙些闲话。
  东讲讲西讲讲,磨蹭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话题扯上了正轨,“青青啊,你和皇儿……行了夫妻之实没有?”
  敢情太后特意请她来永宁宫,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要问的只是这句话!
  双手乖巧地叠在膝头,林桑青如实道:“回太后,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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