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沈琼莲和胡善围是一年进宫的,两人算是知己,胡善围陷入中年危机,觉得迷茫,看不清方向,沈琼莲还是天才少女的本色,胡善围倒了一通苦水,她耐着性子听完,说道:
  “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到头来一场空。幸好我还有诗,我还想写更多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还行。我现在脑子都发懵,站着都能睡着,无法给你出主意,我先去休息。”
  言罢,沈琼莲居然真的回去到头就睡。
  胡善围也累到极致,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琼莲还有诗和远方,而胡善围经历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苟且和算计。
  身体累,心更累,真的厌倦了永无休止的纷争。谁会用这种费尽心机、瞒天过海的方式弄死鲁荒王,造成服药自闭的假象呢?
  不是北元,因为兖州处于内陆,没有边防,杀死一个太平藩王毫无用处,还不如去刺杀北平的燕王等镇守边关的藩王。
  也不是达定妃那些汉王旧势力,因为如果是为汉王复仇,当众刺杀,或者在毒死鲁荒王后宣扬出去,巴不得全天下的人知道,这才是同态复仇。
  后宫的嫔妃也不可能。因为鲁荒王一死,不仅不会影响到郭贵妃封后,反而会更快促成——至少在大明洪武朝,没有儿子并不是当皇后的劣势,反而是优势。因为没有儿子,才会真正对所有名义上的儿子一视同仁,才会真正将自己的立场和皇上的立场保持一致,说白了,都是利益捆绑。
  为了安慰郭贵妃,今年必定会举行封后大典。
  谁是凶手?要看谁能够真正从鲁荒王之死中获利。其实,凶手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里,胡善围觉得寒冷刺骨,真是知人不知面心啊,要海棠在被子里再塞进来一个汤婆子,方缓过劲来。
  海棠见她眼底像淤青一样可怕的黑眼圈,悄悄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沉水香,胡善围这才入睡。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她梦到了沐春在信中描述的移民聚集的一座座石头城,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开辟新家园。她骑着大象,天气那么热,她赤着双足,头上戴着花环,漫步在无边无际花海中,这里没有谎言,没有纷争,只有沐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沐春在案几堆积如山的文书后面趴着桌上打盹,时千户进来了,看见世子爷的脸贴在摊开的账本上,也不知做着什么邪梦,口水流了一滩,将账册的墨汁淹开。
  时千户看着手中急报,只得冲过去摇晃沐春,“世子爷?醒醒!有紧急军报!”
  “地震了?善围姐姐快跑!”沐春猛地惊醒,视线越来越清晰,善围姐姐的花容月貌变成了时千户的一脸胡茬。
  “怎么事?”沐春顺手用衣袖擦去连接嘴角和账册的如蜘蛛丝般的口水线。
  时千户看着堂堂世子活的像个糙汉子,心中一叹,双手递过军报:“云南麓川司伦发叛乱!黔国公号令云南全境警戒,在保护各地新移民石头城的前提下,若还有余力,便来支援昆明,平息叛军。”
  沐春揉了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这个司伦发总是不停的叛乱,我爹学诸葛亮七擒孟获,捉捉放放的,这都第几回叛乱了?”
  时千户数了数手指头,“第五回。”
  沐春对着昆明方向拱了拱手,说道:“爹,还有两回就齐活了。儿子相信您的实力,没有儿子的支援,您也能马到成功,活捉思伦发。儿子这里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要管着,实在抽不出空。爹,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只能靠您自己解决。”
  时千户看着世子爷兴奋的样子,不像是亲爹招兵救急,倒像是他亲爹祝寿。
  时千户指着军报,“世子,您打开看看,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思伦发集结了五百头大象战团,这次,黔国公有些吃力了,世子最好去支援昆明,否则边境线失守,新移民听到战败的消息,不得都跑光了?”
  第134章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洪武十六年大明南征开始,麓川首领思伦发趁着大明和北元梁王交战,就开始浑水摸鱼扩充地盘。当时洪武帝对云南的政策是先顾全大局,云南的主要矛盾是大明和北元的国土之争,少数土官不服大明的统治是次要矛盾。
  沐英狠抓主要矛盾,一门心思打北元,云南全境平复后,带着南征军找麓川思伦发算账。
  两军交战,思伦发发现沐英的南征军比以前北元的军队强悍太多,打不过,于是提出投降。按照洪武帝安抚为主,打击为辅的政策,沐英同意了,大明朝廷建立了麓川宣慰府,就像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贵州宣慰府一样,是世袭自治制。
  思伦发接受了册封,等沐英大军一走,又故技重施,开始造反了。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大明对西南土官的政策是:封官可以,搞分裂不行。
  沐英带兵来伐麓川,思伦发打不过他,又投降乞和。反复数次,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七擒孟获似的,大家习以为常,就像过年似的,每年都要造一次反,否者这一年好像缺了些什么。
  思伦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他不仅仅想想要搞独立,他还往缅甸方向扩张势力,每当缅甸内乱,边关稍有稍有松懈,他也同样起兵攻打缅甸争地盘。
  正因如此,沐春看到战报,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老爹是个成熟的大元帅了,这种问题他自己会解决的,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五百头大象战团也不成问题。
  何况他的任务是保护二百五十万移民的生产生活安全,他忙得没时间回京看善围姐姐。
  于是沐春没有理会,今年他计划在云南设一百个书院,用教育来推进移民和土人的融合,这六年来,他亲手安置移民,发现沟通比战争的效果更长久,但是这些都要钱,沐春绞尽脑汁写折子上书洪武帝,给皇帝画大饼,向朝廷要钱要人。
  自从当了世子,他的字都变得好了。
  可是第二天,他正在给要钱要人的奏折上修改润色时,时千户又拿来急报,“世子!昆明告急!”
  “别吓唬人,我爹不是一般人,他——”沐春懒懒的打开战报,蓦地坐直了,目光一凛,“集结军队,把能带的武器,尤其是火器都拿上,即刻出兵。”
  时千户心道大事不好,遂问:“思伦发这是得了天兵天将吗?逼得国公爷接连两日发救急军报。”
  沐春说道:“不晓得,但是我爹受伤了,看起来伤势还不轻。”
  时千户有些不相信,黔国公这个人最好面子了,绝对不会再长子面前说自己受伤,需要长子去救援。就凭他们恶劣的父子关系,黔国公就是战死,也不会服软的。
  沐春看穿了手下所想,说道:“他在信中只是说这次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很难攻克,我军伤亡惨重,但是他的字迹软弱无力,最近几年他又没有纳新的小妾进门……应该是受了重伤。”
  时千户说道:“看来世子还是挺关心国公爷的,一看字迹便知国公爷近况。”
  呲!沐春歪了歪唇角,发出不屑之声,“他这个人命大,死不了,我只是担心主帅受伤,敌军声势浩大,万一顶不住了,大后方二百五十万移民丧生在大象的肉柱子脚下,我六年心血不就白费了?我还指望用这个功劳赚老婆本呢。”
  沐英沐春父子形同死敌,但是唇亡齿寒,必要的时候还需放下隔阂,并肩战斗,先解决主要矛盾,再关起门来内讧也不迟。
  六年前,沐春对胡善围许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诺言。沐春不是王宁,必须在事业和爱人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十七岁江西剿匪打响人生中的第一战,到十八岁参加北伐,到现在安顿二百五十万移民,每一件大事,他都要赢。
  沐春带着手下精锐出发了,一辆辆马车装着佛郎机大炮、还有南京火药厂给神机营新研发的火绳枪等等装备。云南多大象,尤其是专门用来作战的战象,皮厚肉粗如一副天然盔甲,冷兵器给战象造成不了大的危险,除非射中眼睛。
  对付战象,火器是最管用的。
  沐春日夜兼程,去西南前线支援亲爹,此时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已经攻下三城了,沐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河东扎营。
  西南温暖,初春兖州还在下雪,这里已经百花齐放了,只是战争中,鲜花的香气也掩盖不了血腥气,隔着宽广的河流,都能听见对岸战象的嘶吼声,仿佛远古巨兽。
  呜——欧!
  大明军队连连折在大象的柱子腿和獠牙下,听到接连不断的大象叫声,心下惶惶,军心不振。
  沐春走进军营时,听见有伤兵议论:“大象会游泳,背上还能乘坐四五个军人,简直就是一艘小战船,沐小将军已经传令,时刻留意对岸敌营动静,敌人随时可能渡河攻过来。”
  “怎么防?咱们死伤过半,人困马乏了。他们五百头大象渡河,估摸能够阻隔河水,我们用什么拦?大象一脚踏过来,能够一个大活人踩成肉酱。”
  沐春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时百户正要呵斥这两个伤兵,被他阻止了,说道:“人家说的都是事
  实,打仗是为了赢,又不是白白送死,如今这个局面,严防死守是下策,我爹真是老了。”
  时千户难得为沐英说句话,“也没有其他法子,这条河好歹是个天然屏障,如果继续撤退,后方就是昆明城了。大象的大粗腿一脚就能把城门踹开的样子。”
  呜——欧!
  正在对岸用长鼻子饮水的大象战团应景的吼起来了,还故意吸水,用鼻孔互相喷洒,像是一道道瀑布。
  沐春停住脚步,看着难得的一根根象鼻鼻孔朝天喷水柱的奇观,“有趣。”
  大明军队只觉得恐惧,哪里好笑了!你是没有见识到大象战团的恐惧!
  有胆子小的干脆扯出军衣里的棉花,堵住了耳朵,不想听见大象的死亡嚎叫。
  刚刚把棉花团塞进去,就被沐春给揪了出来,“这是对方故意纵象群嘶叫,以压制我军士气,就像项羽被汉军所围,刘邦命军士唱起了楚歌一样,只是把楚歌换成了大象的叫声,你们不要中计,起来,我来叫你们唱歌反击,不蒸馒头争口气。”
  时千户忙道:“世子,万万不可啊!大战即将来临,岂可唱那些……靡靡之音。”
  时千户以为沐春要重操旧业,干起了用吴中艳曲鼓舞士气的勾当。
  沐春摆摆手,”怎么可能,以前我只是个小千户,管着你们这些土匪和纨绔,当然要唱那些低俗的,否则你们都听不进去。现在我是黔国公世子,管着二百五十万移民,当然要庄重一些。”
  “我们唱军歌,你们多少都会一点。大家一起唱,声音绝对能盖过那些大象。”
  沐春跳到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唱道:“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思伦发。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其实原来的歌词是“踏燕然兮,逐胡儿”,沐春故意改成了叛军领袖思伦发。
  歌词简单,旋律雄浑优美,一人从之,百人和之,千人随之,万人同歌。
  看着士气渐长,军歌声压住了对岸有组织无纪律的象群,沐春这才悄悄从高台下去,去了主帅营帐。
  迎面走来一人,步履如风,沐春赶紧侧身让步,低头叫道:“爹,我来了。”
  那人在他面前停住,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我是沐晟。”
  沐春一抬头,是二弟沐晟,一张和父亲酷似的脸,连身板都一样,还胡子拉碴的,难怪会认错,这哪是父子,简直就是双胞胎。
  沐春脸皮厚,不以为意,问:“爹呢?在卧床休息?”
  沐晟一愣,“爹从来不在白天睡觉,我在前线压阵,他去后方探地形去了,看何处适合困住象群,正面冲击我们根本打不过思伦发,得利用地形的优势。大哥,外头的军歌一响,我就猜出是大哥来了,大哥用兵不拘一格,父亲时常说大哥是难得天生将才,无师自通。”
  当着大哥的面,沐晟没有把话说全,父亲还说“你大哥就是脾气太古怪了,若不好好雕琢,难成大器。”
  看弟弟沐晟的反应,沐春更是奇怪,难道二弟不知道父亲受伤了?还是我眼花看字迹看错了,父亲并没有伤病在身?
  二弟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应该不会说谎。
  沐春说道:“我去找爹。”
  老爹去哪儿?
  黔国公沐英骑马来到一个盆地,四面环山,这里以前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因南京需要大量参天古木填湖建皇宫,一般人干不来这种苦活,所以大明都将犯人发配来西南伐木,时间一长,这里的木头伐没了,因这里土地肥沃,有水源,所以改造成了田地和果园,并就地修建监狱,方便管理犯人。
  沐英看着山岭里为了看管犯人而搭建的哨所,以及各种陷阱和围障,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种地方适合诱敌深入,然后包围,用滚石、滚木或者火攻,盆地山路陡峭,战象这种笨重的庞然大物反而不占优势。
  一个声音打破了沐英的思路,“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用什么可以诱惑敌人进入这个陷阱呢?”
  一听这种懒洋洋、玩世不恭的调调,沐英就知道是长子沐春,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再来晚一天,昆明都沦陷了。”
  沐春反唇相讥:“如果我记得没错,守昆明城的应该是父亲和二弟吧。”
  意思是说昆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搞移民的,又不是守城的!
  眼瞅着父子两个又要掐起来,时千户连忙从中当和事佬,说道:“国公爷,世子一接到您的信,当天就集结人马赶来了,因为佛郎机大炮和□□太重,骡马车走的慢,所以来迟了些。”
  沐春打量着亲爹,差不多一年多没见,就老了好多,鬓发霜白,脸上多了好些皱纹,尤其是眉眼之间,还有眼下的卧蚕,以前就是两道威风的卧蚕,现在卧蚕萎缩了,成了空空如也的眼袋,吊在眼睛下方。
  沐春心想:英雄迟暮,难怪爹好几年没有新欢了。
  沐英因常年征战,镇守云南这些年不仅要管边关,还掌管军政大权,包括外交,以及和长子各种斗气斗法,筋疲力竭,已露出老态了。沐英今年四十八岁,六十二岁的干爹洪武帝保养得当,六年添了三个儿子,还不停有新宠,老得慢一些,义父义子站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沐春看他老成这样,收回了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沉默不语。
  大战在即,沐英不想和长子闹翻,说道:“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把敌人引到这里?”
  沐春说道:“父亲五擒孟获……不,是五擒思伦发,五捉五放,跟耍猴似的,思伦发一定最恨您了,我要是他,我不会弄死……对手,一定要活捉,好好的羞辱一顿,这样才能一雪五擒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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