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冷冷冷,娘,姐姐把被子全抢走了!”
  她耳边互相响起孩童的声音,迷糊中还带了几分委屈。
  这个声音她太耳熟了,这不正就是上辈子收养她的孙氏一直放在心尖上,养的十好几岁了还混在家里没个正经差事的张发吗?
  “你又作什么死!”不远处的大床上传来孙氏半梦半醒的声音,“让你跟弟弟睡是让你照顾弟弟的!不是——”
  电光火石间,玖荷的手已经先于她的脑子做了决定,她飞速拿起床头晾着的一碗水,这是因为秋天热燥,孙氏怕张发晚上口渴放在那儿的。
  玖荷将这水往张发裤子上轻轻一斜,装出刚醒之后含含糊糊的样子道:“娘,弟弟又尿床了。”
  “晦气鬼!”孙氏想翻身坐起,只是天气日渐寒冷,又是大半夜睡的正香,她不过掀了个被角,就再起不来了,“定是你偷懒了,睡前没叫你弟弟上茅房。”
  玖荷冷笑了一声,总之这家里不管出什么事情,都是她的不对。
  黑暗里,她的嘴角上浮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来,上辈子的她原以为爹娘对弟弟特别好,是因为头胎生了她这个闺女还伤了身子,后来又过了四年才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不过经历了那样一个上辈子,她至今也还记得孙氏双手捧着玉佩,用那样鄙夷的语气说出“小娼妇”这三个字儿时候自己的心情。
  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虽然不伤心,可是却又觉得麻木,是因为太痛了吗?
  “愣着做什么!还不给你弟弟换衣裳!”
  孙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玖荷的心思又拉了回来,现在看来,其实他们日常相处间就能看出来端倪了,玖荷上辈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怀疑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玖荷穿了鞋子下床,视线飞快地在这屋里扫了一圈。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可是这家里大半的家当都是孙氏从她身上压榨出来的,甚至后头到她死的那九年,她的月钱还给家里盖了间新房子。
  玖荷从衣柜里头摸出来张发的裤子,这也是用她赚来的银子置办的啊,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旧衣裳,玖荷冷笑了一声,这辈子她不伺候了!
  “磨磨蹭蹭的!还要不要睡觉了!”孙氏又是一声喝。
  玖荷嗯了一声,忽然察觉到手底下一个略显硬硬的物件。
  她心头猛地一跳,该不会是——玖荷飞快的伸手下去摸,口中又打马虎眼道:“怎么收的这样靠里。”
  果然是!
  据孙氏说,是捡到她之时,她身上带着的玉佩。
  玖荷摸了这东西出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藏在哪里,索性含在口里,又去床边给张发换了裤子,这才将玉佩塞在了她枕头底下。
  “把你弟弟抱过来。”孙氏又吩咐道。
  玖荷将张发放到大床上,装作很是委屈的样子道:“娘,那我呢?”
  果不其然,孙氏很不耐烦道:“他只尿了一半,你继续睡便是,明早起来记得把被子褥子都晒了。”
  玖荷嗯了一声,回到小床上躺下,没了声音在旁边,她也能仔细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该怎么办?
  继续待在这家里?不是,不是家。
  “什么时候了?你爹怎么还没回来?”
  张发今年不过八岁,正是吃睡长的时候,上了大床头挨着枕头便睡着了,不像孙氏,夜里醒了便要走了困劲儿,一摸身边被窝还是凉的,自家汉子还没回来。
  玖荷看了看外头的月亮,透过并不清楚的窗户纸高高挂在正当空,她道:“子时?爹不是说请许久没见的朋友喝酒去了?”
  孙氏骂骂咧咧说了一句“哪儿来的银子充大头”,翻了个身面朝里,显然是打算继续睡觉了。
  玖荷却看着这一点点都不明亮的月亮睡不着了,她手伸到枕头底下,狠狠的摸了摸那玉佩,玉佩表面并不光滑,硌的手都有点疼,虽然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也见过不少世面了,甚至上辈子到死她的亲爹娘也不曾露面,可是玖荷心里不免生出点疑问来。
  她的亲爹娘究竟是谁呢?
  玖荷将这玉佩拿出来对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两眼,的确如孙氏所说,这玉佩通体晶莹,正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头一点瑕疵都没有,甚至在那一点点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月光映衬下,显得很是白润。
  能换不少银子,玖荷越发的不解了,上辈子……上辈子孙氏为什么没把这玉佩当了呢?
  外头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有随即响起的三更的梆子。
  床上的孙氏翻了个身,嘴里骂骂咧咧道:“敲敲敲!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玖荷立即将这玉佩又藏在她那用破布缝的枕头里头。
  “开门!开门!”门口传来张林震耳欲聋的敲门声音,孙氏一下子翻身坐起,道:“这个死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还不快去开门!”
  她瞪了玖荷一眼,“难不成叫你爹在外头冻着?”
  “娘。”跟孙氏躺在一个被窝的张发又被惊醒,扯了扯孙氏道:“冷。”
  孙氏急忙躺下,摸了摸他的脑袋,“睡吧,你爹回来了,叫你姐姐去开门,你继续睡。”
  在孙氏因为害怕打扰到儿子,因而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中,玖荷不急不慢的穿好衣裳,搓了搓已经有点冰凉的手,出了屋子打开了院门。
  打开门便是扑鼻的酒气,张林被他口中的好友扶着,看见是玖荷开的门,便又抱怨了一声,“也不给我留门!还当不当我是你爹了!”
  若是上辈子的玖荷,便要觉得委屈了,可是现在——她只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不当,便侧开了身子,躲过了那一位友人的视线,“麻烦您将他扶进来。”
  “好说好说。”跟张林不一样,那一位友人虽然也是一身的酒气,可是脸上分毫不见醉态,甚至脚步还笔直笔直的,扶着他丝毫不见乱。
  里头孙氏听见动静,急忙穿了衣裳,又点了油灯出来,伸手接过张林,客气道:“多谢。”一转头对着玖荷又严厉了起来,“还不快去烧水!”
  那友人却没撒手,反而道:“张大哥这会有点迷糊,嫂嫂一人怕是扶不住他。”
  玖荷急忙趁着没有人注意她,一个闪身悄无声息去了厨房,捅开炉子又添了些柴火,又去院子里的水缸里头舀了两大勺水做上,那边孙氏已经跟那友人说了两句话,叔叔嫂嫂的称呼上了。
  这个人她记得清清楚楚!
  上辈子也是一样,这人送了她爹回来,借口因为天黑外头不好走,又因为他是外地过来的,也怕被巡街的衙役盘问,便在她家里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
  呵呵,玖荷冷笑一声,就跟她爹说要将她卖去窑子里,又说最近时兴要她这样半大还看着有点稚嫩的小女孩子伺候,随随便便就能卖出去十几两银子来。
  孙氏也很是动心,要知道想她这么大的姑娘,没什么突出的手艺,就是卖出去签了死契做丫鬟,也不过五两银子顶天了,况且又是被这人带到外地去卖了,也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后来她是怎么逃过去的呢?生生在秋天的冷风里头下了狠手把自己吹病了,孙氏舍不得给她请大夫,每日就是土方子或者去土地庙里给她求香灰喝下去,硬是拖了快一个月才好。
  本来就不是很健康的身子,又病了一个月,虽然最后病是好了,不过原本看着很是单薄的人,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不管穿什么都是罩在身上飘的样子。
  也正是因为她一个月都没下地干活,不管是孙氏还有张林,又或者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都过得焦头烂额的,知道了没她不行,之后这事儿也就再也没提过了。
  “怎么还不好?”厨房外头传来孙氏的声音,只是因为有外人在,孙氏倒是没怎么骂她,吩咐道:“客人今天留在我们家里休息,你去收拾收拾西边那间屋子,再端个火盆过去。”说到火盆,孙氏咬着牙有点心疼,道:“热水先端去给客人,好好伺候着。”
  玖荷道了声是,孙氏出去伺候。
  玖荷又等了片刻,上辈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这辈子——她索性盛了半热不冷的水出来,又等了片刻,这才端着一盆仅仅有点热乎气的水出去给那客人,也不等人说话又急忙出来,道:“还得给爹爹烧水。”
  只是不过就这一眼,她便看见那人的眼神在她身上瞟了好几眼,恶心!
  你爱找谁找谁,她是不伺候了!
  回到厨房,玖荷索性挑了几根才砍下来的柴火,又泼了一瓢水上去,这才将这味道极其呛人的火盆端了过去,那人起坏主意她是阻止不了,便用这睡也睡不着,又有点折磨人的环境来回报他吧。
  第7章 007
  回到厨房,玖荷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灶火前头烧火。
  这辈子该怎么办呢?再让她下死手折磨自己?不是办不到,而是不甘心。
  因为之后依旧是重病一个月,未来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先去京城里头一家在刑部当官的人家做丫鬟,九年之后去将军府做厨娘,再之后……一切都不会变!
  玖荷打了个寒颤,似乎连背都疼了起来。
  不行!玖荷猛地摇了摇头。
  那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热水还没好?”外头传来孙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玖荷走到厨房门口应了一声,“柴火有点潮,不太好烧。”
  “定是那樵夫为了多买点铜钱,给里头加水增重了!”孙氏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张林,“以后不许去那一家买柴火了!”
  张林迷迷糊糊的,却也不忘应一声,“这事儿你别管!”
  玖荷听见不由得又是一声冷笑。
  这事儿她知道,也不怪那樵夫给柴里泼水,原本定下里的价钱是干柴每一百斤六百文钱,只是孙氏非要说到五百文,樵夫哪儿干?又说不过孙氏那张嘴,于是每次卖给他们家里的柴火都是没晒干的。
  只是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玖荷看着水冒热气儿了,便盛了出来,又封了炉子,回屋了。
  见玖荷端水回来,孙氏急忙接了过去,伺候起自己男人来,玖荷又去关了门,就想上床去睡了,孙氏见状眉角跳了跳,道:“眼里也没点活儿!水不要拿出去倒了吗?你这就上床了?难道叫你娘去做不成?”
  玖荷知道孙氏不过是想找自己麻烦来着,别说给她爹擦脸的水了,就是夜壶也都是到早上才倒的,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想归想,却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否则又是一顿好打,玖荷故作委屈道:“原本家里就为了省点柴火才睡在一起的,方才进进出出好几次,屋里都没了热乎气儿了,万一冻着弟弟怎么办?”
  孙氏说到底是嫌弃玖荷先她休息,听了她这话,嘴上依旧不饶人,“我看你就是为了偷懒!”
  孙氏还要再骂,躺在她身边的张发已经又被吵醒了,口中有了几分不满意,“娘,要睡觉。”孙氏急忙将手里东西放在地上,狠狠瞪了玖荷一眼,这才躺下来。
  听着那一家三口在大床上的声音,玖荷不由得想起来上辈子这夫妻两个在王府里头冷酷无情的那一幕,还有现在已经捏在她手里,据说是捡到她时候身上带的玉佩——
  上辈子她日子过的清苦,从小就做工,什么缝补洗衣裳糊灯笼,稍稍大一点就去别人家里做工,孙氏更是以她年纪小花钱没节制为由,几乎所有的工钱都是管事的直接开给孙氏的,连身上的衣裳都是拿孙氏的旧衣裳改的,她还美其名曰,“你既然做的是粗使丫鬟,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蹋。”
  生了病更是自己扛着,除了香灰就是香灰,她活到这么大还没死不能不说是老天爷的眷顾了。
  玖荷有点自嘲般的冷笑一声,她这算是有了两对儿父母,可是一对只想着从她身上捞银子,对她连温饱二字都算不上,另一对看着倒是富贵人家,可惜不要她,也不知道哪一对儿更加的讨厌些。
  管他呢,玖荷翻了个身打算睡了,横竖她都不是正儿八经需要父母照看的小姑娘了,况且谁离了谁不能活?上辈子——她猛然间翻身起来,现在可不就是九年前吗?
  九年前陶大人的母亲死了!
  玖荷越发的睡不着了,上辈子那场对她来说送了命的惊天巨变,陶大人从始至终都替她说话,要给她伸冤,可惜这样的一个好官,却被人用隐瞒母丧这等荒唐的理由弹劾了!
  玖荷抿了抿嘴,上辈子她头家做工的人家是刑部的书令史,虽然在京城这等地方来说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儿了,不过却是在掌管律令的部门,耳濡目染之下,玖荷也对刑罚律令等等有了不少心得。
  比方这隐瞒母丧,陶大人在地方做官,老母亲在老家居住,这消息传到他手里至少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按理来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是不能算在隐瞒里头的,只是却没写进律法,算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
  玖荷咬了咬唇,她仔细回想起陶大人的生平来,可是跟陶大人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相比,他的生活说来说去也就不过四个字,出身贫寒。
  出身贫寒?
  会不会是因为冬天天冷,老人家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又感染了风寒之疾,这才不幸过世了?玖荷想起上辈子她看见陶大人的时候,似乎才三十四五的样子,那么九年前的陶老夫人,怕也不过四十余岁,若不是生了病,又怎么会在这等年纪就去了呢?
  要知道上辈子她快死的时候,孙氏就已经过了四十了,可是一点老迈之相都没有啊。
  对!玖荷下定了决心。
  她要去陶大人家里,这辈子就算是当丫鬟,她也要在陶大人家里当丫鬟,哪怕——哪怕跟陶大人签了身契,从此卖身为奴,她也要去陶大人家里报恩。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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