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小二手心开始出汗,后背却越来越凉:“姑娘,这屋里又没有风,肯定是往上飘啊……咳,那个茶我放这里了,你慢慢喝。”
  小二几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后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见掌柜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才稍稍安心,有种重见光明的踏实。然后想,那么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灵不知道她把淳朴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单纯想让小二帮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说浮屠香的烟是往上走的,她信,毕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愿死心,因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来到了槐城,没道理距离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动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
  既灵吹灭已经烧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纸包,那里还躺着十数根崭新的香,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的。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既灵这才想起今天光赶路了,一口饭还没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这才推门而出。
  本想让楼下的小二帮忙弄一些饭菜,却见小二正好从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出来。
  既灵记得小二说过,半个月以来只她一位客人,当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过来。
  小二现在看着既灵都有点紧张,而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头发,估计是想迅速晾干,可这如瀑的黑发披下来,着实让人压力颇大。
  “姑娘,有事?”小二过来是过来了,但在距离既灵还有两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灵没察觉小二的“敬而远之”,先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待小二应承,便紧接着问:“我看你刚从那间客房里出来,又来客人了?”
  不想小二摇头,道:“那里面是我们掌柜。”
  掌柜住客房?
  既灵发现这槐城的风俗和它满城的槐树一样,都挺特别。
  小二迎来送往见过那么多人,一看就知道既灵误会了,连忙解释:“掌柜原本住楼下的,但看今天这雨势,楼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楼上来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灵上前两步,扶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果然,雨水正从门板缝隙往大堂里灌。真的是灌,那门板看着挺严实,一遇水就现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喷涌不绝,大堂地面已经能养鱼了,饱受摧残的桌腿重新泡在水里,目测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经如此,同大堂一样高度的一层房间,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灵记得来时外面的雨水还没漫过门槛,看眼下这架势,街市上的水怕已经齐膝了。
  小二见既灵探头向下看得出神,以为她被这阵势吓着了,便半解释半感慨道:“半个月了,一直这样,最严重的时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里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对啊,雨也一样,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听,这雨声是不是比你下午来的时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吗?”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时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转天就继续下。”
  既灵微微皱眉,终于明白怪异感从何而来。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说,单说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护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涌出来,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这雨连绵半月,虽时大时小,却没有彻底放晴过,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缓慢增加两种情况,根本没机会也没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搁,堪称“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规律得让既灵这种夜里经常不睡白天又总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颜,要不是城门口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踪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这洪水里头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虽然她不知道浮屠香为何不动,但多年捉妖经验告诉她,凡此种种怪事凑到一起发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没再等来既灵回应,本想下楼梯蹚水去后厨让马上就要收工的厨子再受累做点饭菜的,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多说两句,“夜里如果听见婴儿哭声,你千万别出来,就当没听见。”
  既灵诧异:“客栈里有婴儿?”
  小二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道:“不是客栈里,是水里。”
  既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阴风,吹得她凉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现身,神神鬼鬼躲在暗处,她也会不舒服。
  “姑娘进城时有没有看到城门口的布告?”小二忽然问。
  既灵点头。
  小二把嗓子压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恐惧:“都是这半个月来失踪的,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灵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是讲出来这两个字,都觉得头皮发麻。
  “对。”小二煞有介事点头,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发大水的夜里,就能听见婴儿啼哭,肯定是哪个往死在护城河里的婴孩成了水鬼,回来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护城河里了?”
  “不知道。”
  “这城里的家家户户你们不都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可没听说谁家死了孩子,不过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见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谓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过多。
  这厢既灵无语,那厢小二却对于自己的一番讲解颇为满意,缓了口气,最后总结:“总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楼,姑娘你放心休息,别乱出来走动就行。”
  既灵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道:“等下饭菜不用端上二楼。”
  小二茫然:“那端哪里?”
  既灵:“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刚和你说完,不能乱走动……”
  “放心,”既灵给了他一个“我懂”的眼神,“我不乱走动。”
  小二舒口气:“那就好。”
  既灵:“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柜你要不要出来看看,这里好像……不,这里有个疯子!
  掌柜出来看了。
  女客虽然是疯婆子,但却是个有钱的疯婆子,况且言明后果自负,所以掌柜欣然收了银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给客人选,又让后厨以最快速度弄了点饭菜,末了连同小二、厨子、杂役等一同躲回二楼,紧锁门窗,再不露头,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临。
  其实那天色从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那尽职尽责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声悠远,告诉着整个槐城的人们,该歇息了。
  既灵盘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约四尺见方,坐着既灵一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已把长发利落束起,乍看倒像个少年郎,眉宇间不复下午投宿时的活泼俏皮,已尽是严肃认真。
  大堂一片昏暗,烛火在不知何处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努力维持着微弱光芒。风里除了潮气,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烂泥塘,枯槁腐朽,死气沉沉。
  既灵将白天点过的那支香拿出来,用放在身后桌角的烛火重新点燃。
  第一缕烟腾空的瞬间,似往东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灵瞪大眼睛仔细看,那烟又往上去了。
  既灵眼底划过几丝懊恼的挫败,正犹豫着要不要熄灭浮屠香,大堂的光线忽然更暗了!
  既灵心下一惊,左手立刻去摸坠在腰间的净妖铃,与此同时环顾四周。
  片刻后,既灵舒口气。
  原来是大堂东北角在漏雨,将那一处桌上放置的烛火打灭了。
  很好,门板漏风瓦片漏雨,这槐城生生把客栈打造出了露宿破庙的风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灵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别说妖,连个山猫野兽她都没守来!
  而且——
  “姑娘你别着急,木盆马上就取来,你坐在盆里就能漂到楼梯上二楼了!”
  “你不是说天一亮水就退吗?!”
  “之前一直如此!然后……”
  “然后什么?”
  “姑娘你就来投宿了。”
  “……”
  问世间何谓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当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电母东海龙王什么的,所以一出现就……”
  “不用再往回圆了!”
  既灵最终也没坐那该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运气,足下一点,飞身上了二楼,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颜面。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没再出屋,于床榻上补眠,以备再战。
  妖和这世间一切邪魔恶兽一样,喜欢黑暗,惧怕光明,故而多愿昼伏夜出,让茫茫夜色成为它们行凶的遮掩,所以既灵捉妖,也多半在夜里。
  就像店小二说的,白天雨势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变成了牛毛细雨,绵绵的雨声不再恼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温婉。
  既灵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苏醒,通体清明。
  水依然没退,却也没涨,就维持在能淹没多半条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没有随着傍晚的来临而变大,仍是轻轻柔柔,连带着天好像也没有那样黑云密布了,虽然仍是阴着,却少了些压抑,多了些迷蒙。
  申时一过,既灵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执香盘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扰,纷纷回屋闭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既灵是主,店家是客。
  这一回,既灵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让浮屠香燃着,屏气凝神,耐心等待。
  酉时三刻,浮屠香终于动了。
  袅袅烟气随风而动,斩钉截铁地向北面飘。
  既灵随即起身,确认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斗笠,轻盈跃入昨日被她嫌弃而今日又被她从后厨偷……不,借出来的木盆之中。
  也多亏既灵轻巧纤细,木盆在她进来后只下沉两寸左右,水面距离木盆边缘仍有一掌宽。
  待在盆中坐稳,既灵一手持香,一手用自后厨一并借来的空盘子划水,没几下,便到了客栈门板之前。
  经过一整天的互通有无,客栈内外的水位实已平齐,门板早在冲击和浸泡中摇摇欲坠,有一扇已被彻底冲开,木盆也就蹭着门板框漂了出去。
  不想木盆一入街道便加快了速度,没等既灵辨清方位,便顺流而下,显然是奔着地势低的地方去。既灵手忙脚乱地用盘子拨水,可那一点点推力根本没办法同洪水的流向抗衡。
  既灵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早知道就不借盘子借个铁锅了,好歹绑着绳沉到水底,还能抵挡一阵水流……
  慢着。
  既灵把盘子放回盆里,低头看为防被雨淋而紧贴在胸前的手中的浮屠香。
  果然,烟飘往的方向和木盆随水流漂的方向一致。
  如果妖真像店小二说的,躲在水里,那地势越低积水越深的地方,自然也更方便它活动,也就是说木盆只要顺水而漂,就能离它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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